第二章
黑奴登程
2月的一個早晨,從湯姆叔叔小屋的窗戶向外看去,細雨蒙蒙,天色陰沉。小屋的火爐前麵擺著一張小桌子,上麵蓋著一塊平整的桌布,幾件粗糙但很幹淨的襯衣剛剛熨燙好,掛在爐邊的椅子背上。克羅大娘現在正熨燙另一件。她仔細熨平了每一個褶痕和貼邊,還不時舉起手來擦拭著麵頰上的淚水。
湯姆坐在桌旁,膝頭放著一本打開了的《新約》,他把頭靠在自己的一隻手上。夫妻倆都沒有說話。時間還很早,孩子們依然擠在那張粗糙的木輪床上熟睡。湯姆走到孩子們的麵前,默默地注視著他們。
“這是最後一次了。”湯姆說。
克羅大娘沒有說話,她隻是將那件粗布襯衣翻來覆去地熨燙著。最後,她猛然把熨鬥放在地下,坐在桌子旁邊放聲大哭起來。
湯姆努力安慰著克羅大娘:“你應該相信上帝,他主宰著一切。”
她宰了一隻最肥美的雞並烹好了,還精心烙了合乎丈夫口味的玉米餅,又從爐架上拿下了幾瓶果醬。
吃完了桌上的飯菜後,孩子們見到爸爸悲苦的眼神,媽媽哭泣的樣子,也跟著哭起來,不斷地用小手擦著淚水。
這時,一個男孩大聲叫道:“太太來啦!”
謝爾比太太走進屋裏,臉色蒼白:“湯姆,我來這兒是——”說到這兒,她突然停下來,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看著這默默無言的一家人,她以帕掩麵,不由得倒在椅子上哭泣起來。
“太太,請不要這樣!”克羅大娘說。她自己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頓時,屋子裏的人全都哭成了一團。
這時候,孩子們叫嚷著說黑利老爺到了。緊接著,門被粗魯地踢開了。黑利站在門前,由於沒有追上伊麗莎,他憋了一肚子的氣,現在還沒有消呢!
“快點,”他叫嚷著,“你這個黑鬼,準備好了嗎?啊!太太,您好。”看到謝爾比太太在場,他連忙脫帽行禮。
克羅大娘關好木箱,用繩子紮好,然後站起身,狠狠地瞪了黑利一眼,眼中的淚水立刻化成憤怒的火焰。
湯姆順從地站起來,走到新主人身後,扛起沉重的箱子。克羅大娘抱著小孩子,把湯姆送到車子前,兩個小男孩嗚嗚哭著跟在她的後麵。
黑利聲嘶力竭地對湯姆喊道:“上車!”
湯姆上了馬車,黑利從車座下拿出來一副沉重的腳鐐,緊扣在湯姆的腳踝上。
車子旁邊的人們見此情形都非常氣憤,可是他們也幫不上湯姆的忙。謝爾比太太在門廊上說:“黑利先生,你放心吧!你沒有必要這樣做。”
“太太,我已經損失了500美元,現在我不能再冒險了。”
黑利把湯姆帶走了。湯姆凝視著這個熟悉的農莊,一直到最終看不見農莊為止。馬車在一條空曠的大路上行進,大約走了一英裏路,黑利忽然在一家鐵匠鋪前停下車來。他拿出一副手銬讓鐵匠替他修改一下。
黑利和鐵匠談話時,湯姆難過地坐在鐵匠鋪外。突然,背後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沒等湯姆回過神來,喬治少爺已經跳下馬車,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一麵哭一麵說:“如果我是個大人,我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啊,喬治少爺!您能趕來我真高興!”湯姆說。
“我實在忍不住了!這件事太可恥了!你看,湯姆叔叔!”他轉身背對著鐵匠鋪,對湯姆神秘地說,“我把我的銀元給你帶來了。”
“啊!喬治少爺,我不能要您的銀元!”湯姆激動地說。
“你必須收下,”喬治說,“我告訴克羅大娘要送給你這塊銀元。她叫我在銀元中間打個洞,用一根繩子穿起來,這樣你可以掛在脖子上,別人也不會看到。”
喬治把那塊銀元套在了湯姆的脖子上:“要把衣服扣嚴了,不要讓它露出來。記住,每當你看到它的時候,你就知道我會來贖回你的。”
這時,黑利手拿著手銬來到了馬車門口。
“你這樣販賣奴隸,真是太可恥了!”喬治憤怒地對黑利說。
“還不是你們這些紳士需要奴隸,”黑利說,“況且,販賣的人不見得會比購買的人更下流卑鄙。”
“我長大了,絕對不買賣黑奴,”喬治說,“今天我真為肯塔基人感到羞恥。再見,湯姆叔叔,你要堅強一點!”
“再見了,喬治少爺!”湯姆慈祥而又愛憐地望著喬治說,“願上帝保佑您!在肯塔基州,像您這樣的孩子太少了!”湯姆一直凝視著喬治的背影,直到聽不到一點馬蹄聲為止。
故鄉的最後一點聲響和景象都消失了,但湯姆的心頭還似乎留有一片溫暖的地方,那就是喬治為他掛上那枚珍貴的銀元的地方。湯姆緊緊地按著胸口。湯姆的新主人
夕陽的餘暉照耀著密西西比河遼闊的河麵。此時,“美麗河”號輪船載著沉重的負荷不斷地向前行進著。甲板和走道裏堆滿了從各地莊園運來的棉花包,遠遠望去,就好像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灰色石頭,甲板上擁擠不堪,湯姆這時正待在高大的棉花包間的一個狹小角落裏。
由於謝爾比先生的介紹和湯姆老實、忠厚的秉性以及他溫順的表現,湯姆贏得了黑利的信任。現在,黑利允許湯姆在船上自由活動了。
湯姆一向溫和而樂於幫助別人,每當船艙的水手們遇到什麼緊急情況,他都會主動去幫忙。空閑的時候,湯姆總是找個小小的角落坐下來仔細閱讀他那本《聖經》。
船上的旅客中有位住在新奧爾良市的年輕紳士,名叫聖克萊爾,身邊帶著個五六歲的女兒和一位女士。這位女士顯然是父女倆的親戚,好像是專門負責照顧那個小女孩的。
湯姆時常看見這個蹦蹦跳跳、忙個不停的小姑娘。她舉止優雅,目光深邃,充滿靈氣,緋紅的小嘴唇上總是掛著微笑。
湯姆具有黑種人那種溫柔善良的天性,一向愛慕那些善良淳樸的人和天真無邪的兒童,所以他每天都留意這個小姑娘。他總覺得見到小姑娘就像是見到了小天使。
這個小姑娘盡管跑來跑去不閑著,對什麼事情都感興趣,卻非常害羞,要想和她成為朋友並不容易。當湯姆把小玩意送給她時,她隻是靦腆地接過來。最終,他們還是變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你叫什麼名字,小姐?”湯姆覺得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了。
“伊萬傑琳·聖克萊爾,可爸爸和其他人都叫我伊娃。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湯姆,在老家,孩子們都管我叫湯姆叔叔。”
“那我也這麼喊你吧!因為我喜歡你。那麼,湯姆叔叔,你現在這是上哪兒去呀?”
“我不知道,伊娃小姐。”
“不知道?”
“是的。我要被賣給某個人,但我不知道誰是我的買主。”
這時,輪船在一個小碼頭停下來裝運木材。伊娃聽見父親在喊她,便連蹦帶跳地走了。湯姆站起身來,幫那些人搬運起木頭來。
伊娃這時正和父親一起在欄杆邊看輪船離開碼頭。機輪在水裏轉動了兩三圈,船身猛然一震,伊娃突然一下子失去平衡掉進河裏。她的父親不假思索地就要往河裏跳,卻被身後的一個人拉住了。原來,已經有人去救他的女兒了。
伊娃掉進河裏的時候,湯姆剛好站在她下麵的那層甲板上。看見她掉到水裏,湯姆趕緊跳了下去。當湯姆把她遞上船時,她的父親馬上接過已經昏迷的孩子,把她抱進了客艙。
第二天,天氣悶熱,輪船緩慢地駛向新奧爾良,準備駛入港口。
湯姆坐在下層甲板上,雙臂交叉在胸前,不時焦灼地回頭觀望輪船另一頭的人群。伊娃正站在那裏,臉色蒼白。她身邊站著一個舉止大方的年輕人,從麵貌來看,顯然他就是伊娃的父親。他站在那裏,一舉一動都流露出一副瀟灑的高貴派頭。他態度和藹,略微夾雜著一點詼諧。他正輕蔑地聽黑利說話。
聖克萊爾和黑利交談了一會兒。黑利知道他是做得成這一筆交易的,就忙著找黑奴的推薦信。
“爸爸,把湯姆叔叔買下來吧!別管花多少錢,”伊娃爬上貨包,雙手摟住父親的脖子,悄悄地說,“我知道你有很多錢,我就是要他。”
“寶貝,你要他幹什麼呢?你是要把他當做鈴鐺、木馬,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我想讓他快樂。”
“這是個非常特別的理由。”伊娃的父親數了一疊鈔票遞給黑利,黑利數過之後開了一張收據。
伊娃的父親拉起伊娃的手,穿過甲板從這頭走到那頭,風趣地托起湯姆的下巴,說道:“湯姆,抬起頭,看看喜不喜歡你的新主人。”
湯姆把頭抬起來望著他,真心地說:“願上帝保佑您,老爺!”
“但願如此。不管怎麼樣,你替我祈禱也比我親自祈禱更靈驗。你會趕馬車嗎,湯姆?”
“我一直跟馬打交道。”
“那你就替我趕馬車吧!”
湯姆的這位新主人奧古斯丁·聖克萊爾的父親是路易斯安那州一個富有的莊園主,他有一個妻子瑪麗,並且生下了漂亮的女兒伊娃。
聖克萊爾的母親高貴、善良,因而他給女兒取了母親的名字,希望她長大後能像她祖母那樣。瑪麗發覺後勃然大怒,丈夫對女兒的寵愛,引起她的猜疑和不快。她長期不運動,加上無休止地煩惱和抱怨,短短幾年的工夫,她就從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變成了體弱多病的黃臉婆。
聖克萊爾對家庭生活很不滿意,更讓他擔心的是體弱的女兒無人照顧。所以他帶著女兒來到弗蒙特州,把他的堂姐奧菲利亞·聖克萊爾接到南方家裏來照顧她。現在,他們三人正乘船返回南方。
輪船朝岸邊駛去。伊娃興高采烈地指著那些塔尖、圓屋頂,還有路牌。見到這些標記,她知道他們就要到家了。
馬車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宅子前停了下來。房子的式樣很別致,院子內部的布局非常富麗、華貴。
馬車駛進院子,伊娃開心極了,她對奧菲利亞小姐說:“看呀,多漂亮,多美麗啊!這就是我心愛的家!”
一會兒工夫,所有行李都被仆人們七手八腳地搬下了馬車,聖克萊爾付了錢。樓上樓下一大群仆人來迎接主人回家。領頭的是個衣著考究的混血年輕人阿道夫,在這幫奴仆中,他的身份顯得要高人一等。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伊娃就像隻小鳥兒似的穿過客廳和門廊,飛也似的奔向一間同樣對著走廊的小臥室去了。
一個斜靠在睡椅上的女人這時微微坐了起來。“媽媽!”伊娃高興地喊著,撲過去抱住她的脖子,親了又親。
“好啦!小心點。”她媽媽懶洋洋地吻了女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