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笑著逃走了。我由此看出逗他激動是驅走他的憂鬱的好辦法。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聽見他下樓了。約翰夫婦一到,我就聽見他問:“愛小姐在這兒嗎?”然後又問,“你讓她住哪間屋子?她起床了嗎?去問問她要什麼。她什麼時候下來?”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早餐室,在他發現我到來之前就觀察了他一番。他坐在椅子上,剛毅的五官上刻著愁痕。
說實在目睹那麼生龍活虎的人淪為一個懨懨的弱者,真讓人心酸。他坐在椅子上,雖然一動不動,卻並不安分,顯然在企盼著。如今,習慣性的愁容,已鐫刻在他富有特色的臉龐上。他的麵容令人想起一盞熄滅了的燈,等待著再度點亮,唉!現在他自己已無力恢複生氣勃勃、光彩照人的表情了,不得不依賴他人來完成。我本想顯得高高興興、無憂無慮,但是這個強者那麼無能為力的樣子,使我心碎了。不過我還是盡可能輕鬆愉快地跟他打了招呼。
“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先生,”我說,“雨停了,不會再下了。你應該去散散步。”
我喚醒了他的生氣,他笑了。
“啊!你真的還在,我的雲雀!上我這兒來。你沒有走,沒有飛得無影無蹤呀?一小時之前,我聽見你的一個同類在高高的樹林裏歌唱,可是對我來說,它的歌聲沒有音樂,就像初升的太陽沒有光芒。凡我能聽到的世間美妙的音樂,都集中在簡的舌頭上,凡我能感覺到的陽光,全都聚在她身上。”
聽完他表示對別人的依賴,我不禁熱淚盈眶。他仿佛是被鏈條鎖在棲木上的一頭巨鷹,竟不得不企求一隻麻雀為它覓食。不過,我不喜歡哭哭啼啼,抹掉帶鹹味的眼淚,便忙著去準備早餐了。
那天上午大部分時間是在戶外度過的。過了一段時間,他便催促我講述我在去年的經曆。於是我開始講我的故事,但那流浪和挨餓的三天,我隻輕描淡寫一帶而過。他對我說,我不該不帶點盤纏就離開他。他肯定,我受的苦要比我講給他聽的多得多。
“咳!不管我吃了什麼苦,那時間是很短的。”我回答,接著我就告訴他我如何受到裏弗斯兄妹的歡迎,以及後來的全部情況。
“這麼說,這位聖約翰是你的表兄囉?”
“是啊!”
“你常提起他,你喜歡他嗎?”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先生。我禁不住要喜歡他。”
“一個好人,那意思是不是說一個為人可敬的50歲的老先生?”
“聖約翰隻有29歲,先生。”
“他是個醜陋、矮小、遲鈍平庸的人嗎?”
“他是個漂亮的人:高高的個子,白淨麵皮,藍眼睛。”
“可是他的腦子呢?也許是脆弱的吧?”
“他寡言少語,先生,但他說的話很值得一聽。他的確是個有才智的人。”
“你喜歡他嗎,簡?”
“是的,羅切斯特先生,我喜歡他。可是你已經問過我了。”
嫉妒抓住他,刺痛了他,但這種刺痛把他帶回生活裏來了。
“他常常到學校裏來看你嗎?”
“天天來。”
“你說你在學校附近有一所小屋,他也常到那裏去看你嗎?”
“有時候去。”
停了一會兒。
“你住在那裏的時候,裏弗斯和他家的女眷待在一起的時間多嗎?”
“很多。我們在一個房間裏用功。”
“你學的是什麼?”
“起初,我學德語。”
“他教你?”
“他不懂德語。他教我一點興都斯坦語。”
“裏弗斯教你興都斯坦語?”
“是的,先生。”
“也教給他的妹妹們?”
“不,隻教我。”
“是你要求學的嗎?”
“不是,是他要教我的。”
“他為什麼要教你?興都斯坦語對你有什麼用?”
“他打算要我跟他一起去印度。”
“他要你嫁給他是嗎?”
“他向我求過婚。”
“這是虛構的,是要惹我煩惱的虛構。”
“請原諒,先生。可是他確實向我求婚了,就像你以前一樣誠摯地堅持要求。”
“愛小姐,你可以離開我了,去嫁給那位裏弗斯吧!”
“他永遠不會成為我的丈夫。他並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他要娶我,隻是因為他認為我可以成為一個合適的傳教士的妻子。他善良而偉大,但他對我太冰冷。我必須離開你,先生,到他那裏去嗎?”
“什麼,簡!這是真的嗎?”
“完全是這樣,先生。”
“你希望和他做朋友,簡?”
“是的,先生。”
“啊!簡,可是我要一個妻子啊!”
“是嗎!先生?”
“是的,你覺得這是新聞嗎?”
“那就挑選吧!先生選擇最愛你的人。”
“我至少要選擇,我最愛的人。簡,你願意嫁給我嗎?”
“是的,先生。”
“一個可憐的瞎子。到哪兒都得由你攙扶著的瞎子?”
“完全是真的,先生。”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簡,幾天前,我這裏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想,那是在上個星期一的夜間。很久以來,我一直有這樣的印象:既然到處找不到你,你一定是死了。那天深夜,我開始了禱告,祈求離開塵世。我覺得,對我的懲罰已延續得夠長了,我請求上帝結束它。我心中的全部希望都不由自主地用這幾個字從我唇間冒出來 ‘簡!簡!簡!’”
“你會以為我產生了幻覺,不是的,我要對你講的事是真的。就在我狂喊的時候,一個聲音回答說:‘我來了,等著我!’我說不出這個聲音是從哪兒來的。過了一會兒,隨風又傳來‘你在哪裏?’的低聲呼喚。我相信,我們的精神一定相遇了。”
正是星期一晚上,將近午夜,我也接到了神秘的召喚,而那些也正是我回答的話。我傾聽著羅切斯特先生的敘述,卻並沒有向他吐露什麼,我覺得這種巧合太令人畏懼,令人費解了,因而既難以言傳,也無法議論。要是我說出什麼來,我的經曆也必定會在聆聽者的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而這飽受痛苦的心靈上容易憂傷了,不需要再籠罩更深沉的超自然陰影了。於是我把這些縱情留在心裏,反複思量。
“這會兒你不會奇怪了吧,”我的主人繼續說,“那天晚上你出乎意外地在我當前冒出來時,我難以相信你不隻是一個聲音和幻象,不隻是某種會銷聲匿跡的東西,就像以前已經消失的夜半耳語和山間回聲那樣。現在我感謝上帝,我知道這回可不同了。是的,我感謝上帝!”
他虔敬地從額頭摘下帽子,向大地低下了沒有視力的眼睛,虔誠地默默站立著,隻有最後幾句表示崇拜的話隱約可聞。
“我感謝造物主,在審判時還記著慈悲。我謙恭地懇求我的救世主賜予我力量,讓我從今以後過一種比以往更純潔的生活!”
隨後他伸出手讓我領著,我握住了那隻親愛的手,在我的嘴唇上放了一會兒,隨後讓它挽住我的肩膀,我個子比他矮得多,所以既做了支撐,又當了向導。我們進了樹林,朝家裏走去。
幾天後,我和羅切斯特先生結了婚,我們舉行的是一個安安靜靜的婚禮。婚後我立即寫信給我的表親,把我所做的事告訴了他們。戴安娜和瑪麗毫無保留地讚成我的行動。
聖約翰聽了這個消息以後怎麼樣,我不知道,他一直沒有給我回信。但是過了六個月,他寫信給我,信寫得很平靜,也還親切,隻是沒提到羅切斯特先生的名字。從那以後,他從印度——那個他獻身於工作的地方,雖不經常但定期地給我來信。
不久,我就到學校裏去看小阿黛勒了。她重又見到我時的那陣狂喜叫我非常激動,她看上去又蒼白又瘦弱。我發覺,對像她這樣年齡的孩子來說,學校的規矩太嚴。我就把她帶回家來,給她找了一個更合適的受教育的地方。等到她離開學校時,我發現她已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彬彬有禮的伴侶了。
我明白一心跟世上我最喜愛的人生活,為他而生活是怎麼回事。我認為自己無比幸福,幸福得難以言傳,因為我完全是我丈夫的生命,他也完全是我的生命。沒有女人比我跟我丈夫更為親近了,比我更絕對地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了。我與愛德華相處,永遠不知疲倦,他同我相處也是如此,就像我們對搏動在各自的胸腔裏的心跳不會厭倦一樣。我們始終待在一起,對我們來說,在一起既像獨處時一樣自由,又像相聚時一樣歡樂。我想我們整天交談著,相互交談不過是一種聽得見、更活躍的思索罷了。
他同我推心置腹,我同他無話不談。也許正是因為羅切斯特先生失明,使我們彼此更加密切,靠得更緊,因為我成了他的眼晴。他通過我看大自然,看書。我毫無厭倦地替他觀察,用語言來描述田野、樹林、城鎮、河流、雲彩、陽光和麵前的景色的效果,描述我們周圍的天氣,用聲音使他的耳朵得到光線無法再使他的眼睛得到的印象。我從不厭倦地讀書給他聽,領他去想去的地方,幹他想幹的事。我樂此不疲,盡管有些傷心,卻享受充分而獨特的愉快,因為他要求我幫忙時沒有痛苦地感到羞愧,也沒有沮喪地覺得屈辱。他真誠地愛著我,從不勉為其難地受我照料。他覺得我愛他如此之深,受我照料就是滿足我最愉快的希望。
在我們婚後的頭兩年,羅切斯特先生還一直是雙目失明的。後來,有一天,我正在根據他的口授寫信,他走過來,朝我俯下身子,說:“簡,你脖子上戴著亮晶晶的首飾嗎?”
我戴著一根金項鏈。於是我回答:“是的。”
“你穿著淺藍色的衣服嗎?”
當時,我很奇怪他是怎麼知道的。於是他告訴我,最近一個時期他好像覺得蒙住眼睛的那片昏暗似乎變淡一點兒了,現在他對這可以肯定了。
於是,他和我一起去了倫敦。經過一位著名眼科醫生的診治,他終於恢複了一隻眼睛的視力。他現在還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當他把我們的長子抱在懷裏的時候,他能夠看出那個男孩的眼睛就像他原來的一樣又大、又黑、又亮。
於是我的愛德華和我都很幸福,尤使我們感到幸福的是,我們最愛的人也一樣很幸福。
戴安娜和瑪麗姐妹倆都結了婚,每年都來看我們。戴安娜的丈夫是一個海軍上校;瑪麗的丈夫是一個牧師,是她哥哥在大學裏的朋友。
至於聖約翰,他離開英國到了印度,踏上了自己所規劃的道路,依然這麼走下去,他奮鬥於岩石和危險之中,再也沒有比他更堅定不移、不知疲倦的先驅者了。
聖約翰沒有結婚,現在他再也結不成婚了。我收到他的最後一封信清清楚楚地顯示,他在塵世上的工作快完了。他對死亡無所畏懼,他自己所期望的結局即將降臨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