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猜對了,小姐,他們猜對了。你也許不知道,”他把他的椅子往前挪近一點兒,接著說道,“有一個女士,一個,一個瘋子養在宅子裏吧?”
“我聽說過一點兒。”
“這位女士,小姐,”他繼續說,“原來是羅切斯特先生的妻子,這是用最奇特的方式發現的。有一個小姐,宅子裏的家庭教師,羅切斯特先生愛……”
“可是火災呢?”我提醒他。
“我就要說到了,小姐,愛德華先生愛上了她。仆人們說,他們從來沒見過誰像他那樣愛得入迷。他們說,她是個小不點兒,小得簡直像個孩子。喔!他鐵了心要娶她。”
“這段故事,你以後再給我講吧?”我說,“現在我有特別的理由要先聽聽關於大火的一切。是不是懷疑那個瘋子羅切斯特太太,跟失火有關?”
“你猜對了,小姐,那是肯定的,是她放的火。有一個女人照看著她,那個叫普爾太太,很靠得住,但是有個毛病,她有時候喝烈酒,然後呼呼大睡。瘋子便偷了她的鑰匙,溜出房間。那一天夜裏,瘋子先是把她自己房間的帳幔放火燒起來,然後跑到下麵一層,點著了女教師住過的房間裏的床。”
“幸虧沒人睡在床上,女教師兩個月以前就出去了,盡管羅切斯特先生到處找她,好像她是他在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似的,可是一直沒有探聽到一點消息。因為失望,他很痛苦,他要獨自一個人待著。他打發管家菲爾費克斯太太到遠處她的朋友家去住,受他保護的阿黛勒小姐也被送進了學校。他斷絕與紳士們的一切來往,把自己關在宅子裏。”
“什麼?他沒離開英國嗎?”
“離開英國?他甚至不願跨出家門一步。除了在夜裏,像鬼魂似的在果園裏走來走去,好像也發了瘋。我看他真是發了瘋,因為在那個女教師帶給他煩惱之前,我從沒見過哪個紳士比他更自信、更勇敢。他並不十分漂亮,可是他自有一種勇氣和意誌。”
“這麼說,起火的時候,羅切斯特先生是在家裏囉?”
“是的,他的確是在家裏。在上上下下全燒起來的時候,他爬到頂樓上,把仆人們都安全地送下樓,然後返回去要把他的瘋老婆從她的房間裏救出來。他們大聲告訴他,她在房頂上,站在那兒,揮著胳臂,大叫大嚷。她是個大個子女人,頭發又長又黑。她站在那兒的時候,我們可以看見她的頭發在火焰跟前飄動。我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爬上了房頂。我們聽見他叫了一聲‘伯莎!’我們看見他朝她跑過去。然後,小姐,她大叫一聲跳了下來,刹那間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麵上。”
“死了?”
“死了!對,就跟濺滿她的腦漿和血的石塊一樣一動不動,實在可怕。”
“還有什麼人喪命嗎?”
“沒有。也許有了反而好些。”
“你這是什麼意思?”
“可憐的愛德華先生!有人說,他瞞著第一次婚姻,第一個妻子還活著,就要娶第二個,這對他是個公正的報應。可是,我很可憐他。”
“你說他還活著?”
“對,對,他還活著。不過很多人都認為他還不如死了的好。”
“為什麼?怎麼?”我的血液又變涼了。
“他雙目失明了。”
我原來擔心的比這更糟,我擔心他瘋了。我鼓起勇氣問他是什麼引起了這個不幸。
“那全怪他自己的勇氣,怪他的好心。他堅持要在別人全都離開房子以後才離開,就在他下樓的時候,轟隆一聲,房子整個倒塌了。他從廢墟中給拖了出來,還活著,可是傷得厲害。一隻眼睛給砸了出來,一隻手壓爛了,外科醫生不得不把它馬上截掉,他另一隻眼也失明了。”
“他在哪兒?他現在住在哪兒?”
“在芬丁,30英裏外他莊園上的住宅裏。”
“誰跟他在一塊兒?”
“兩個老仆人。據說,他身體完全垮了。”
“你有車子嗎?隨便哪一種都行。”
“我們有一輛很漂亮的馬車。”
“那就馬上備好。要是你的車夫能在今天天黑前把我送到芬丁,我就給你和他比平常多一倍的錢。”
芬丁莊園裏的住宅中等大小,深深地隱藏在一座森林裏。羅切斯特先生多次談起過它,有時候還上那兒去。他父親買下這個產業是為了打獵。他本想把房子出租,可是因為地點不合適,對健康不利,找不到房客。於是芬丁就一直沒人住,也沒陳設家具,隻布置了兩三個房間,供老爺打獵時居住。
傍晚,天空陰沉沉的,刮著寒冷的大風,小雨下個不停。我把馬車打發走了。我徒步走完最後1英裏路,甚至到了離住宅很近的地方,還是一點也看不見它,它周圍樹林裏的林木長得那麼蔥蘢蒼鬱。直到看見兩根花崗石柱之間的鐵門,才使我明白該從什麼地方進去。進門之後,我便立即置身於密林的晦暗之中了。有一條雜草叢生的野徑,沿著林蔭小道而下,兩旁是灰白多節的樹幹,頂上是枝丫交叉的拱門。我順著這條路走去,以為很快就會到達住宅。誰知它不斷往前延伸,逶迤盤桓,看不見住宅或庭園的痕跡。
我想自己搞錯了方向,迷了路。夜色和密林的灰暗同時籠罩著我,我環顧左右,想另找出路。但沒有找到,這裏隻有縱橫交織的樹枝、圓柱形的樹幹和夏季濃密的樹葉,沒有哪兒有出口。
最後,我的路終於變得開闊起來。我立刻看到了一排欄杆。隨後是房子,在暗洞洞的光線中,依稀能把它與樹木分開。頹敗的牆壁陰濕碧綠。我進了一扇隻不過上了栓的門,站在圍牆之內的一片空地上,那裏的樹木呈半圓形展開。沒有花草,沒有苗圃。隻有一條寬闊的砂石路繞著一小片草地,藏於茂密的森林之中。我來到一塊圍起來的場地中間,朦朧夜色中,隻見房子隱隱矗立麵前。沒有花,沒有花壇,除了瀟瀟雨聲,一片寂靜。
“這兒會有生命嗎?”我問自己。
是的,是有某一種生命,因為我聽到了一點動靜,那扇窄窄的前門正在打開。
門慢慢地打開,一個人影走了出來,在蒼茫夜色中站立在台階上。那是個沒戴帽子的男人,他伸出手,似乎要感覺一下是不是在下雨。盡管天色越來越暗,我還是認出了他,那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主人——愛德華?羅切斯特。
我停住了腳步,幾乎停止了呼吸,站著看他,細細地看他,而自己沒被看見。唉!他看不見我啊!這是一次突然的會麵,一次悲喜交集的會麵。
他的身體和以前一樣,有著健壯結實的輪廓;他的體態還是挺直的;他的頭發還是烏黑的;他的五官沒有改變。但是,在他的臉上我看出一種變化:顯得絕望,就像一隻受了虐待並關在籠子裏的野獸或鳥兒,在他悲傷之際,走近他是危險的。
他走下一級台階,慢慢摸索著往草地那兒走去。忽然他停住腳步,仿佛不知該轉向哪一邊似的。他舉起手,撐開眼皮,茫然地瞪著天空和樹林。可以看得出來,一切對他來說隻是空空的漆黑一片。
這時候,他的仆人約翰朝他走過去。
“你需要扶我的胳臂嗎,先生?大雨就要來了,你進屋去不是更好嗎?”
“別管我。”他回答。
約翰進房子裏去了,他沒看見我。羅切斯特先生試圖走動一下,但失敗了,於是便摸索著走回房子裏。
現在我走近去敲門,約翰的妻子來給我開門。她一見是我,嚇了一跳,就像見了鬼似的。
我設法讓她平靜下來。然後跟她進了廚房,用幾句話解釋說,我剛剛聽說在我走後桑菲爾德發生的事情。就在這當口,客廳的鈴響了。
約翰的妻子倒了一杯水,把它和幾支蠟燭一起放在一隻托盤上。
“他打鈴就是要這個嗎?”我問。
“是他,他雖然瞎了,可總是天一黑就叫我把蠟燭送進去。”
“把托盤給我,我來端進去。”
我從她手裏接過托盤。它在我手上晃動著,水從玻璃杯裏潑出來,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動。約翰的妻子給我開了門,等我進去之後,又關上了。
客廳看上去陰慘慘的,一小堆沒人照料的火在爐柵裏低低地燃燒著,屋子的瞎主人俯身烤著火。他那條老狗派洛特躺在一邊,但一見我,就跳起,朝我奔過來,差點兒把我手裏的托盤撞掉了。我把托盤放在桌上,然後拍拍派洛特,輕輕地說:“躺下!”羅切斯特先生轉過身來,想看看這陣騷亂是怎麼回事,可是想到自身的缺陷,便轉回身去。
“把水給我吧!”他說。
我走近他,派洛特跟著我,還是十分興奮。
“躺下,派洛特!”我又說了一遍。他杯子還沒到嘴唇邊,就停了下來,他似乎在聽。他喝了水,放下杯子。
“是誰?是誰在說話?”他問道,“回答我,再說話!”
“派洛特認識我,約翰夫婦也認識我。我今天晚上剛到。”我說。
他敏捷地伸出手來,但因為他看不見我站哪兒,沒有摸著我。我把我的手放進他的掌中。
“正是她的手指!”他嚷了起來,“是簡嗎?”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我的肩膀、我的腰。“這是她的體形,這是她的身材。”
“這是她的聲音,”我補充說,“她整個兒在這裏,她的心也在這裏。上帝保佑你,先生!我真高興,又這樣靠近你了。”
“你是真的?確確實實還活著嗎,簡?你肯定?”
“我確實相信是這樣,羅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這個黑暗的夜晚,你怎麼可能如此突然地出現在我孤獨的房間裏?我伸出手去,從一個傭人手裏接過一杯水,而水卻是由你遞給我的。我問了一個問題,結果在我耳邊響起的卻是你的聲音。”
“因為我代約翰的妻子送托盤進來。”
“這一個時刻有著魔力有誰說得清,過去幾個月裏我過的是什麼樣的黑暗、絕望的生活啊?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盼,隻感到無窮無盡的悲哀,有時候一陣癡迷,渴望再看看我的簡。簡怎麼可能又和我在一塊兒了呢?她不會像來的時候一樣突然走掉嗎?”
我相信在他目前的思想狀態下,最好給他一個實實在在的回答。於是,我問他什麼時候吃晚飯。
“我從不吃晚飯。”
“可是,你今天要吃。我餓了,你不過是忘記罷了。”
我把約翰的妻子叫來,不一會兒桌上就擺好晚餐,並把火生旺。我興致勃勃,吃晚飯的時候和吃完飯以後很久,一直快活而從容地跟他聊天。
和他在一起,我沒有拘束的感覺,戲謔歡笑也不受抑製。和他在一起,我完全自由自在,因為我知道我合他的意,這使我的天性複活並顯露出來。盡管他眼睛瞎了,但是笑容開始點亮他的臉,他的麵容也失去了陰鬱的神色。
“這陣子你一直和誰在一起,簡?”
“你今晚打聽不出來的,先生,你得等到明天。現在我要離開你,我這三天一直在趕路,我覺得自己是累了。晚安!”
“隻問一句,簡,你住的那所房子裏都是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