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子轉了轉,還是順著他的話說:“三爺玩笑了,您高貴非凡,亦有長兄幼妹相伴,我和大哥不過是尋常兄妹,怎會讓您羨慕?”
他微不可查地一歎,苦笑道:“正因為是尋常人家的兄妹才叫我羨慕。”表情恰到好處地憂傷片刻,然後輕吸一口氣,揚眉笑言,“苗小姐既已大好,無鬱有幾副畫作,還想向你討教一二。不知苗小姐肯否賞麵?”
我在心底哀歎一聲,恭敬道:“既然三爺有如此興致,琴陽自當奉陪。”
說著領他進了書房,又命人在房裏燃了佛手,一室暗香嫋嫋。
顏無鬱左右打量了一番書房,讚道:“簡而多雅,少而多精,苗小姐果然是個雅人。”
我環視一眼精心陳列的家具器物,汗了一汗,我哪裏曉得這些東西是誰擺的,我用書房隻是拿來看看賬本,偶爾寫寫字畫幾幅畫而已。自從帶出一批會複式記賬的人後,山莊的生意走上正軌,我也很少再親自查賬了。
我走到書案前,移開桌上的書畫,道:“不知三爺要給琴陽看什麼畫兒?”
顏無鬱從他的隨身丫鬟手中接過一副畫,在桌案上徐徐展開。我抬眼細望過去,畫上是一座村落,起伏的山巒下,茅屋橫七豎八,掩映在蒼翠的林間,囪頭飄著幾縷炊煙,山邊的夕陽已經落下一半,遠處雲霞輕浮,有種說不出的寧和韻致。
我不由得點頭稱讚:“輪廓精簡流暢一氣嗬成,形神俱到,著墨輕重得宜,遠近相輔,錯落有致。意境深遠,實乃不可多得的佳作。”
顏無鬱聽著我的評論,淺笑不語。
我頓了頓,又道:“不過,作畫之人定然是憑想象作出此畫,並未親眼見過此景。”
他來了興趣:“哦?何出此言?”
很多人畫畫都是憑想象的好吧?我自己也是啊。而且這幅畫八成是你顏三王爺親自畫的,我就不信你去過這些山旮旯。
我認真地開口:“此畫意境雖佳,卻隻是勾勒淺淺,筆廖墨淡,畫了山村的茅屋樹林,卻再無細物可斟酌。按畫中山林地形、樹木生長情況和房屋位置來看,這個山村應該有吊腳樓,房屋連著幾座排列。但畫中的茅屋全為平房,不見稻田,不見雞鴨,不見茅房…呃,吊腳樓下麵時常用於圈養豬牛,這個村子也太不食人間煙火了些。畫裏村中石板路蜿蜒,但是這種地方一般不會有石板路,隻是平常的泥路而已。”
我瞧了一眼顏無鬱簇起的眉頭,頓了頓又道,“如果隻是為了意境,不必做過多細節描繪,這幅畫可稱上乘。但是此畫在近處又有稍細致的刻畫,我覺得,作畫之人自己也不知道要畫什麼,我不曉得他想畫的是俗世還是仙境。畫作顯得疏離了些,明明畫的是黃昏中寧和靜美的深山孤村,卻因為失真而令人覺得遙遠,反倒生出惆悵來。”
我抬手,尼尼遞上茶盞,我低頭抿了一口,茶溫正合適,甘甜中帶著絲絲桂花香氣,是我喜歡的味道。
顏無鬱自己定定地看了那畫半晌,眼神有些許呆滯,不曉得在想什麼。
我又道:“作畫之人把沒看清的俗世當成了仙境,須知山野雖清淨,卻也是蒼天之下黃土之上,逃不出俗世紛擾人心醃臢,追求的重心不同而已。”喝一口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罷了,與世隔絕也好,所謂低賤庸俗也罷,不過是另一種生活。”
顏無鬱沒有回話,依舊看著那畫,眼神複雜。良久之後,他轉過頭看我,笑道:“你果是妙人。”
我聽得很受用,假惺惺地抬起茶盞:“三爺謬讚。”
顏無鬱令人收起那畫,背起手朝我道:“日前在苗莊主書房裏無意看見你的畫作,揮毫飄逸,氣象萬千如有神助。無鬱念念不忘,時時盼著親眼目睹苗小姐再作一幅,不知今日可有此幸?”
我有些不高興,這意思是不相信那畫兒是我作的?我還不想給你看呢。
我不情不願地開口:“哦,你想看我就畫唄,把剛才那幅畫展開吧。”
顏無鬱一驚:“你要在畫上作畫?”
我點點頭:“嗯,就是把剛才那個改一下,俗也好仙也好,畫個真正的山村來。”
顏無鬱驚疑地看我一眼,還是命人把畫展開了。
尼尼站在一旁調墨,我執起筆,思考了一下,開始刷刷動筆。借用畫中原有的意境,在畫上寥寥數筆加深了層次,樹林和茅屋處添了些繚繞的煙雲,不著痕跡地改了樹木的生長方向。近處畫了幾隻小狐小鹿,勾出幾隻長腳飛雁騰在梢頭。在山底空白處描出一片白茫茫,沿自遠處山脈,看似萬丈深淵,又似深山飛瀑。天空的色彩也稍稍加深,幾筆撩上去,將天空托高一些,向四方遙遙而廣闊地散開。
我舒一口氣,放下筆,這樣一來,不俗不仙的深山孤村就展成了浩渺天地,意境也不像剛才那麼局限了。
我一努嘴指畫,笑笑:“呐,這裏是還沒修成仙的妖精們住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