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情要比享受不到愛情更不堪忍受。瑪麗純潔無瑕的初戀,以一種想象不到的殘酷方式宣布結束,這對於一個身邊沒有親人關懷和勸告的年輕女子,真是可怕的打擊。
尤其不可忍受的是,她的那份真情,和卡西米爾的山盟海誓、海枯石爛的豪言壯語,竟在頃刻間灰飛煙滅和冰消瓦解。連最珍貴的愛情尚且如此,這人間還有什麼可以值得信賴的?瑪麗突然陷入了心灰意冷的絕望之中。
1886年12月,她給亨利愛特的信中腸斷魂銷地寫道:
你問我的前途計劃嗎?我沒有計劃,或者不如說,我的計劃太普通,也太簡單,不值得一提。我是得過且過,到了實在不能過的時候,就向塵世告別。這損失想必很小,而人們惋惜我的時間,也一定很短,和惋惜許多別的人一樣短。
這真是我唯一的計劃。有人認為無論如何我不能不經過那種叫做戀愛的寒熱症,這完全不在我的計劃之內。如果說我從前有過什麼計劃的話,現在也煙消雲散了。我已把它們埋葬、禁錮、封閉和遺忘了。你知道,如果想用腦袋去撞毀圍牆,圍牆總是比人的腦袋堅固得多。
看了這封信,我們也許會大吃一驚:一位偉大的女性,一位全球聞名的科學大師,在她19歲時怎麼會因為初戀的失敗就產生這麼可怕的念頭要自殺呢?其實這並不奇怪,偉大的人物也是有血肉感情的人,更何況,瑪麗承受著雙重的打擊:失戀和孤獨,所以她的失望和痛苦也非同一般。
瑪麗雖說痛苦已極,但最終她沒有逃遁,她本可以一走了之,回到華沙親人身邊,既可遠離讓她觸景生情的痛苦之地,又可以在親人身邊得到安慰,撫平心中的創傷。瑪麗的可貴和讓人敬佩之處是她勇敢地繼續在Z夫婦家中任教。
布羅妮婭正等待著她的經濟援助,而這兒的工資相當可觀,再想在別的地方找到這麼好的工作,不能說不可能,但誰又能料定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呢?三個月?半年?可是布羅妮婭一個月也不能沒錢吃飯呀!
瑪麗不愧是一個堅強的姑娘,當那最痛楚的時刻過去以後,她立即調整了自己的感情,把失戀帶來的痛苦深深埋藏起來。她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繼續認真輔導布朗卡和安齊婭的功課,繼續義務教她的那十幾個農民學生。一切又都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瑪麗果真把自己的抱負和理想埋葬、禁錮、封閉起來了。她極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殉道者,極力讓自己忘掉往日可笑的一些計劃。現在唯一能讓她勇敢挺下去的興奮劑,就是她可以用自己掙的錢盡力幫助家人。
1887年3月9日,也就是前麵提到的那封寫有自殺念頭的信的三個多月之後,她在給約瑟夫的信中寫道:
我想若能借到幾百盧布,你就可以留在華沙,而不必在外省把自己埋葬掉,在小地方工作會把自己埋沒在窮鄉僻壤,做不出什麼事業來,若是你到了這種地步,我一定極為痛苦。因為我現在已經不再希望我有一天能成為一個人物,我的全部宏願都轉移到布羅妮婭和你的身上了。我對自己的惋惜越深,對於你們的希望就越大。
初戀失敗真的深深傷害了好強的瑪麗,使她在相當長的時間裏無法振作自己的意誌和信心。她似乎從這次失戀中發現了自己的幼稚和無知,她竟然曾經指望這些富貴人家會像她那樣思考問題。真可笑!
由此瑪麗又把自己的這種幼稚和可笑加以放大,結果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以前的計劃、抱負、聖殿,認為它們也許都是幼稚可笑的。
這種懷疑像麻醉劑一樣麻痹著她的神經。一年後的1887年12月10日,這時她已經在Z夫婦家教了近兩年書,瑪麗給亨利愛特表姐的信上寫道:
我的前途計劃有限得很。我隻夢想有一個自己的角落,能同我的父親住在一起。因此,萬一可能,我要離開這兒,還要過些時候才辦得到。到華沙去住,在一個寄宿學校裏找教職,再另外教課補充需用的錢,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人生不過如此,不值得過於憂慮。
如果瑪麗真這樣人生不過如此地生活下去,那瑪麗就不是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的小女兒瑪麗了,就不是公立中學邁耶小姐厭恨的那個瑪麗了,而我們地球上也就不會出現一位偉大的女性居裏夫人了。
對於一位自尊心很強、智力很高的年輕姑娘來說,初戀因毫無理性的原因所夭折,其打擊也的確非同一般。她需要時間撫平創傷,她需要時間調整自己對世界、對社會的認識,也需要時間客觀地審視自己。
一年過去以後,瑪麗逐漸從這場風暴中掙紮出來了。雖然風暴已經毀壞了周圍的許多東西,但她終於慢慢從迷失中尋覓到了新的坐標。
又過了大半年,10月25日,瑪麗給她最好的朋友卡齊婭寫了一封信,這封信中寫出了正在蘇醒過程中的內心矛盾和鬥爭。信中她寫道:
說到我,我很愉快,並且時常用歡笑掩飾我的極度不快。這是一件我已學會了的事,我發現若是一個人對於事物的感覺像我這樣敏銳,而又不能改變性格中的這種傾向,就至少應該盡力設法掩飾。可是你想,這種辦法有什麼效果,又有什麼好處呢?一點沒有!我的活潑氣質時常使我發脾氣,於是,先說一些後來要後悔的話,然後再以更大的熱情去後悔不應該那樣說。
我過了一段很困難的日子,在回憶的時候唯一能安慰我的,乃是不管怎樣困難,我還是誠實地應付過來了,而且頭昂得很高。
卡齊婭,你會說我變得多愁善感了。不要害怕,我絕不會陷入這種和我的天性很不相容的惡習中,隻不過近來我變得很神經過敏而已。因為有一些人盡力設法使我如此。但是等我到你那裏去的時候,我一定還是像以往那樣愉快、那樣自在。
以前那個聰明、機智、固執和使命感極強的瑪麗又要回到我們麵前了。她逐漸找回了自我,又開始找回往日的抱負、夢想和那聖殿!目前對她最重要的恐怕是換一個地方,最好回華沙去,讓這三年的噩夢趕快過去,讓她脫離這種非常容易使人麻木的地方。
瑪麗數著所剩不多的日子,默默地鼓勵自己:最重要的是不要讓別人打倒你,也不要讓事情打倒你。當然,她的天性也仍然會使她盡力完成她的職責,讓她的學生能取得更好的成績。
1889年瑪麗即將結束在Z夫婦家的家庭教師工作。奔向心中的殿堂
1889年4月中旬,瑪麗終於回到了夢寐以求的華沙。
三年來,她不知做了多少回到華沙的美夢,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她曾因為這種狂喜而從夢中醒來,當她發現仍是在異地他鄉,獨自一人,便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讓慘淡的月光和遠處的狗吠陪伴自己。如今終於回到家了,她怎麼會不高興、不興奮呢?
還有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是,父親退休後,又在華沙市郊不遠處找到一份別人不大願意幹的工作——當兒童感化院院長。雖然這份工作不那麼讓人喜歡,但是卻有著一份可觀的月薪。
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為了幫助需要深造的兒女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份工作。這樣一來,他不僅可以支付布羅妮婭的學費,還可以為瑪麗積蓄一點去巴黎的學費。
瑪麗就在回華沙後不久,又在F先生家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師工作,她不得不再次離開華沙。因為她實在不願意閑待著讓年老的父親供養她。
好在這次她離開華沙不會很久,F先生和她的女兒在波羅的海的海濱度假,不久瑪麗會同F先生一家一道返回華沙。無疑,對瑪麗來說這是一份很理想的工作,不僅工資不低,又可以繼續待在華沙,時常可以看到父親。
布羅妮婭從上年的4月份開始就由父親負擔學費了,現在瑪麗可以為自己積蓄將來去巴黎留學的費用了。
1890年3月初,布羅妮婭的信給瑪麗帶來了一個盼望已久的好消息:她的學業即將順利結束,瑪麗可以到巴黎去求學了!布羅妮婭在信中熱情地向妹妹說:
我的小瑪麗,你一生中總該有一天作出些成績來。如果今年你能籌到幾百盧布,明年你就可以到巴黎來了,住在我們家裏,這裏有你的住處和食物。你必須這樣決定,你已經等得太久了!我敢擔保你兩年就可以成為學士。
在幾年的分別之後,父女的情感更深厚了,如果她去巴黎,讓父親再次一個人過著可怕的孤寂生活,這會使她內心感到十分痛苦和不安的。
她把自己的千思萬慮告訴了布羅妮婭。布羅妮婭當然極力反對瑪麗的這種想法,但她沒有足夠的物質力量去幫助,隻能幹著急地勸說。
到了1890年9月,F先生的家庭教師工作結束了。她可以回到家中與爸爸守護在一起了。小女兒終於可以自由地與父親繼續以往那些機智有趣、啟示人生的夜間長談了。這是多麼幸福啊!
有一天晚上,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對瑪麗語重心長地說:
“瑪麗,我有話對你說,如果你以為你回到家來守護你上了年紀的爸爸就會讓我感到幸福,那你就想錯了。爸爸的確很希望與你住在一起,但你的才幹不允許你來守護我,而且我還沒到那種年齡。如果你的才幹沒有更好地發揮出來,我心裏能安心、能感到愉快嗎?我唯一擔心的是你到巴黎後,會遇到一些難以想象的困難,也許你還沒有充分預料到這些困難的嚴重性。”
瑪麗聽了父親語重心長的一番話語,並沒有做聲,她還能說什麼呢?她感覺到喉頭正在發緊、鼻子已經發酸,此時她眼眶充滿淚水地依偎在慈祥的父親肩頭,唯有沉默最能代表此刻的心聲。
父親用溫暖的手輕輕拍著女兒的肩膀說:
“瑪麗,你明年就可以去巴黎了,布羅妮婭到那時已經畢了業,可以幫助你了。在這之前,你要做好一切準備,包括學習上的。長時間的鄉下生活和各種免不了的應酬,恐怕已經使你聰明的頭腦需要磨煉一下了。你要加緊學習,我年齡大了,頭腦也生鏽了,幫不上多大的忙,因此我給你找了一個年輕的老師。”
“那是誰呢?”
“你的表兄約瑟夫·勃古斯基。”
勃古斯基是一位年輕的科學家,他領導著一個工農業博物館。博物館裏有一間設備簡陋的實驗室,勃古斯基盡量地讓有誌的波蘭青年在這兒學習科學知識。
瑪麗從小就對父親書櫥裏的實驗儀器入了迷,這也成了她心靈深處不可抹去的情結。而如今,她竟然可以在這個實驗室裏親自動手使用靜電計、試管和精密天平,這真是讓她激動不已!
雖然瑪麗在以前讀高中時,她的物理、化學成績都不錯,但那都是紙上談兵,她從沒有真正用自己的雙手親自去做過一個物理實驗或化學實驗。
她發現以前在課堂上很難理解或記住的一些知識,一旦通過親手實驗,就變得容易和有趣多了。
當然,有時瑪麗也會在實驗中碰到許多意外事故和十分棘手的事情,這就會讓遇事不肯罷休的瑪麗要到半夜才能回到家。慈祥的父親總是等著她歸來後才肯睡覺。
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有時看見瑪麗疲憊的臉色透出沮喪的神情,就知道她一定是實驗失敗了。這時他會告訴她:
科學的進步是由無數次失敗鑄就的,實際上這個世界除了心理上的失敗,並不存在什麼失敗。
回到華沙後的生活,既緊張又充實。
白天,瑪麗要到私立學校去講課,為去巴黎學習積蓄資金;晚上她就到實驗室去做那些變幻無窮的實驗。
這種緊張而又充實的生活,終於將瑪麗從六年多冬眠式的生活中徹底喚醒了。強烈的使命感和求知欲,常常令她激動不已。
瑪麗十分感激父親為她想出這麼一個好主意,讓她有機會到實驗室來體驗科學研究的痛苦和樂趣。
因為正是有了親自動手體驗到的痛苦和樂趣,她才會對科學研究有了感性的認識,才會讓她在這關鍵時刻決定今後的去向。
瑪麗已經24歲了,早該到了決定今後該幹什麼的年齡。
但是,瑪麗覺得到巴黎去又使她覺得虧欠父親太多的情,她不忍心讓父親一個人留在華沙過那種孤寂的、沒有親情的生活。但是到最後,瑪麗經過內心的苦苦掙紮,經過她對人生的深深的思索和重新的審度,在父親的耐心勸說下她還是決定到巴黎去發展。
1891年9月底,瑪麗帶上她所有的衣物和積蓄,揮著淚水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年邁的父親。終於乘上了西去的火車。
再一次踏上旅途,這次的心境與以往完全不同了。瑪麗心想,這是一條踏往成功的道路,前麵無論是坎坷還是輝煌,我都將勇敢地麵對生活的挑戰。
火車飛速地經過了德國,在轟隆轟隆的吼叫聲中,正向著她心目中的科學殿堂奔去!
在巴黎,人們都覺得自己多麼年輕,覺得自己多麼有力量,多麼繁忙,而且充滿了希望!而在一個波蘭小女子看來,巴黎給她的卻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解脫感!
由於這次的旅行異常艱辛,瑪麗顯得疲憊不堪。然而,剛剛在那濃煙彌漫的車站下了火車,那種慣有的奴隸壓迫感忽然離開了她,她的肩膀舒展了,心髒和肺葉都覺得舒服極了,呼吸到自由國度的空氣,這在瑪麗平生還是頭一次。
八年,漫長的八年啊!這是足以把任何有天分的人都永遠埋沒下去的八年!但瑪麗卻堅強地挺住了,這種毅力的堅持是何等的不易啊!
瑪麗堅信,自己所受的苦也會給她帶來補償的。我們不久就會看到,一顆科學新星,將要冉冉升起在法蘭西共和國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