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襲來的仍是毫無思想準備的陣陣恐懼,這種莫名的恐懼無情地騷擾著她,無數可怕的、痛苦的問題緊緊地抓著她的心,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父親顯然已經衰老了,如果突然病倒我還能再見到他嗎?”瑪麗悲傷地想著。
如果Z先生和夫人像以前她教過的那些學生家長們那樣吝嗇、傲慢和庸俗,她還能忍受得了嗎?她未來的學生會聽話嗎?能與她合得來嗎?她甚至已經想象得出Z先生和夫人是如何粗魯而令人無法容忍了。
我也許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瑪麗這樣想著,孤獨無望而十分痛苦的淚水流到了美麗的臉頰上。
瑪麗用手輕輕拭去淚水,但淚水卻不斷地向下流,向下流。
一切在以前顯得那麼美好、有力、光明的設想,怎麼一上了火車、離開了親人,就完全變成了它們的反麵呢?
三個小時的火車再加上四個小時的雪橇,瑪麗終於來到了Z先生的家。
謝天謝地,一切不算那麼可怕,她甚至嘲笑自己在途中怎麼會把一切想得那麼可怕。
Z先生很有教養,也很富有同情心。Z夫人脾氣雖然有點反複無常,但隻要應付得當,仍然十分和藹。他們的大女兒和二女兒,也就是瑪麗的學生18歲的布朗卡和10歲的安齊婭,也與她相處得很融洽。
在Z先生家住下一個月之後,瑪麗在給表姐亨利愛特的信中描述了自己的狀況:
我到Z先生和夫人家裏來已經有一個月了,我現在已經適應了新的環境。一直到現在,諸事都算順利,Z家的人都很好,我同他們的大女兒布朗卡已經建立了很友好的關係,這使我的生活還算愉快。至於我的學生安齊婭,她10歲了,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不過很散漫、很驕縱。總之,誰也不能要求別人十全十美。
在這個地方,沒有人工作,人們隻想著娛樂。這裏的青年人十分乏味,女孩子除了極討厭的以外,就是一些從來不開口的呆子,似乎也有幾個比較聰明的,不過現在,我覺得我的布朗卡小姐是一顆少有的明珠,她有良好的判斷力,而且了解人生。
我一天工作七個小時,四個小時和安齊婭在一起,三個小時和布朗卡在一起。工作是多一點,可是毫無關係。我的住房在樓上,寬大、安靜,而且舒適。Z家兒女不少,有三個兒子在華沙;家裏有布朗卡、安齊婭和3歲的斯塔斯,還有一個6個月的小女孩瑪麗絲娜。斯塔斯很有趣,他的嫂嫂講給他說,上帝是無所不在的,他的小臉顯得很憂慮地問:“他會來捉我嗎?他會咬我嗎?”我們都覺得好玩極了!
從瑪麗那幽默而有文學色彩的書信來看,她真的已經逐漸適應了Z家的生活。總體來說,她對那裏的一切還是比較滿意的。
Z先生和夫人的人品都還不錯,布朗卡與她的年齡一樣,平時倆人也比較談得來。
更重要的一點是,這裏給瑪麗的一年工資是500盧布,這樣的薪水在當時是比較高的。這樣,她每月就可以寄15盧布至20盧布給布羅妮婭了。
一切似乎都在如願以償地行進和運轉之中。
但瑪麗生性就習慣和鍾愛大膽的獨創行動。她根本無法長久地容忍平庸、傳統的保守生活。
她寫信給同她一樣是“實證論的理想主義者”的亨利愛特表姐埋怨道:
“你問大家在一起時的談話嗎?我告訴你,他們除了閑談還是閑談,談話的話題隻有鄰居、跳舞、聚會等。說到跳舞,她們跳得盡善盡美,隻是她們的教育絲毫不曾發展她們的智力,而這裏又不斷有一些荒唐的宴會,把她們所有的智力都消耗完了。說到青年男子也很少有聰明的,跟他們談實證論、勞工問題,他們根本不喜歡聽,恐怕以前也沒有聽到過。”
瑪麗還是喜歡一個人散步,在散步時她能感受到大自然孕育的那種永恒的美。更奇怪的是,那些永恒的、偉大的自然定律在這時每每會突然從她的腦際閃現,它們就像浩渺宇宙中無言的星座,給她帶來了無法言說的安慰、信心和鼓勵!
然而,即便是散步也有讓她難過的時候。
當她遇見並知道那些沾滿泥土的窮人家孩子幾乎都是文盲時,她那種與生俱來的熱情、無條件幫助需要幫助的人的那種信念,使她久久無法平靜下來。她內心根本無法容忍人世間這種巨大的不平等。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內心鬥爭後,她終於決定同布朗卡一起考慮如何幫助那些孩子,改善他們目前的狀況,讓他們了解波蘭語言和波蘭民族的美好。
瑪麗對布朗卡說,自己想利用給她們姐妹倆講課之餘,每天義務地為窮人家的孩子掃除文盲,教室就用她住的樓上的房間。布朗卡聽了她的想法後不僅非常讚成,而且熱情地幫助瑪麗,使她的願望得以實現。
1886年12月,瑪麗到Z先生家已經快滿一年了。她在給表姐的信中談到了她的農民學生們。
我的農民學生現在已經有18個了,當然他們不能一起來,因為我應付不了,這樣我每天要花費兩小時的時間為他們輔導功課。星期三和星期六我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大約有五個小時。
這種工作既不妨礙我盡我的職責,對任何人也都沒有害處。我在這些小孩學習上的進展中,得到極大的愉快和安慰。
這樣一來,瑪麗不僅要聽安齊婭結結巴巴地背課文,要教布朗卡做功課,這些事情全部都做完之後,瑪麗還要上樓去,在自己的屋子裏等著。
當樓梯上響起了小靴子的聲音,還摻雜著赤腳走樓梯的輕輕的腳步聲,於是,瑪麗就可判斷出,是她的學生到了。
瑪麗還特地借了一張鬆木的桌子和幾把椅子,這樣她的學生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看書寫字了。
這間石灰牆的大屋子裏有七八個老實的青年,學起字來笨手笨腳,半天拚不出一個字來,急得抓耳撓腮。瑪麗和布朗卡分別輔導他們。
瑪麗的這些學生都是仆人、農民、糖廠工人的子女,他們喜歡都圍在穿著深色衣服的金色頭發的瑪麗周圍,雖然他們的身上總是有一股不很好聞的味道。
他們當中也有一些是不用心或者天生比較愚頑的,但是在他們大多數人明亮的眼睛裏,都顯現出一種對知識的強烈渴望。
如果有一天,他們能夠獨立地讀書、寫字,瑪麗就會覺得,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有的時候坐在屋子的一頭看上課的人們,那些孩子們不識字的父母會發出驚奇讚歎。在這個時候,瑪麗的心就會緊縮起來。
瑪麗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希望世界上的孩子們都能夠有條件、有機會讀書。一想到這些粗野的人裏也許就隱藏著天才,瑪麗就會淚流滿麵。
瑪麗一生都是這樣,總是因為別人能得到她的幫助而感到愉快、安慰,而且從不計較自己的付出。
當她是一個19歲的貧窮家庭教師時是如此,幾十年後當她名震全球時,她更是如此。她從來沒有在這樣的道路上偏離過,而且,當她名聲越大時,她的這種無條件的奉獻精神就越是感人。業餘時間勤奮自學
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瑪麗除了恪盡職守,努力幫助農民學生,按時寄錢給布羅妮婭以外,從沒忘記過自己追求的未來殿堂。
“啊,我什麼時候能夠坐上火車向巴黎飛馳而去?”她巴不得立即羽化升空,飛到她心中的聖殿去,加入那些有幸在大學學習的眾學子行列中。但是她不能,她必須在這文化、精神貧瘠之地的農村待上五年!
有時她一想起還要在這兒熬上幾年,就難免心灰意冷,覺得這簡直是無法達到盡頭的時間間隔。不過幸好這種失望的情緒沒有完全控製瑪麗,隻不過像海潮那樣,有時來了,但很快又會退去。她不是一個喜歡空想的姑娘,她知道如何去腳踏實地地一步步走近她的夢想。除了忙碌的工作之外,她把剩下的時間一股腦兒地用來埋頭讀書,為的是蓄積力量,以便五年後到聖殿去拚搏。
瑪麗在一封給亨利愛特的信中寫道:
我必須做的事很多,有的日子我從8時至11時30分,從14時至15時30分,總是忙個不停。到晚上21時,若沒有意外的阻礙,我就專心看我的書,並且做自己的工作。
我養成了在6時起床的習慣,以便多用點功。
現在我同時讀幾種書:丹尼爾著的《物理學》,已讀完第一卷;斯賓塞著的《社會學》,法文本;保羅·伯特著的《解剖學及生理學教程》,俄文本。因為專門研究一種東西會使我的寶貴頭腦疲倦,它已經太辛苦了!若是在讀書的時候覺得不能完全由書裏吸收有用的東西,我就做代數和三角習題,這是稍微分心就做不出來的,這樣它們就又把我引回正路去了。
有時遇到特別困難的問題,她就寫信請教父親。父親總是盡他的一切可能把小女兒提的問題解釋得透徹、明了,這是年邁而又為窮困所擾的父親唯一能幫助、鼓舞女兒的方式。
父親也鼓勵她今後以物理、化學為主攻方向。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一生熱愛物理、化學,尤其喜歡進實驗室做各種實驗,但俄羅斯統治者卻竭力阻止波蘭學生學習科學知識,實驗室基本上被關閉,他的一片癡情也無法實現。
瑪麗把更多的時間用來讀物理、化學,但她遇到許多幾乎讓她喪失信心的困難。她並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一目十行的神童,她是通過自己的刻苦才獲得日後的成就的。她在給哥哥約瑟夫的一封信中寫道:
我正在通過書本學習化學,但效果甚微,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因為沒有實踐的機會,沒有做實驗的地方,所以沒有任何辦法。
從這封信我們可以看出瑪麗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使她那基礎淺薄的知識得到提高。
布羅妮婭的來信,對瑪麗來說簡直是上帝帶給她的福音。布羅妮婭在信中告訴妹妹,她在大學裏學習得十分順利,成績不錯。布羅妮婭還深情地寫道:
親愛的瑪麗,多虧你,我才能在這片自由的天地裏學習。我真是一個幸運兒,也真是不勝感激你。
你以後一定要來這個國家,那時由我來出學費。我期待你,祝你早日迎來那一天。首次經受感情挫折
瑪麗在當家庭教師時,她人生旅途中的一個重大而痛苦的考驗,正悄悄地向她逼近。
瑪麗到Z先生家約半年多時,Z先生的大兒子卡西米爾從華沙大學回家度暑假。當他發現家中有一位楚楚動人、談吐不俗、騎馬跳舞樣樣精通的家庭女教師時,一下子就拜倒在瑪麗的石榴裙下了。
瑪麗半年多來在農村的生活中,雖然工作很忙,她也強迫自己拚命學習,然而這裏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與瑪麗進行對等的、機敏的探討或談話,她有時幾乎為此焦躁不安。
在瑪麗麵前突然出現一位從華沙大學來的大學生,而且是和約瑟夫一樣的大學生!在華沙,住著她的爸爸、哥哥、姐姐、老師和朋友,僅這一點,就拉近了她和卡西米爾的距離,使她感到親切。
所以,她不知不覺地就把卡西米爾當做自己的知音和親人了,這是一點也不奇怪的,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那麼多的共同語言可以相互交流。
接著,兩人迅速墜入情網。熱情、敏感和寂寞的瑪麗接受了卡西米爾的愛。兩個不經世事的年輕人像所有年輕人一樣,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理想化了,以為世界上的一切清規戒律都是為別人設定的,絕不會套到他們身上。
卡西米爾認為爸爸媽媽很疼愛自己,絕不會為難他,何況他已是一個有知識的、會思考人生的大學生了。
而瑪麗也天真地認為,Z先生和夫人對她很尊重,在她生日時還送鮮花和禮物給她,甚至還有意邀請她的父親、哥哥、姐姐到他們家做客。再說自己的家庭雖然窮一點,但從受教育的角度來看,他們兩家可以說不分伯仲。
所以瑪麗和卡西米爾兩人都以為,他們之間的愛情是極其美滿的,一定會十分順利地向前發展,不會受到任何阻礙。
但是,他們兩人都徹底錯了,社會上的所有清規戒律、所有為了維護等級製度的規範,是為社會所有的人設定的,也是為卡西米爾和瑪麗設定的。
隻有極少數大智大勇者可以鄙視它,並把它踩在腳下跨越過去,大部分人在它麵前隻有無可奈何地受它擺布。可惜卡西米爾不是一個大智大勇的人,他沒有魄力和勇氣與瑪麗攜手共同掙脫那無形的鎖鏈。
當Z先生和夫人知道卡西米爾想和瑪麗結婚時,他們雷霆般的震怒讓這位大學生吃驚、恐懼。他的父親氣急敗壞地訓斥道:“我們絕不可能同意你娶一個卑微的家庭女教師!”
母親幾乎暈倒過去,她對兒子恨鐵不成鋼地說:“要知道,這姑娘身無分文,不得不在別人家尋事做,我們家的孩子要是和這樣一個像女仆一樣的姑娘結婚,你能想象別人會怎麼笑話我們家嗎?這成什麼體統呢?”
Z夫人在結婚前也是一個家庭女教師,現在成了闊太太就忘了這段往事,以一種不可通融的決斷將兒子的情絲斬斷。
卡西米爾屈服了,盡管他向瑪麗委婉和歉疚地解釋了這一切,但瑪麗的心靈上已經受到了致命的傷害,而且傷害她的人在智力上比她還低,這更使她感到傷心和憤怒。
以前她還天真地相信Z夫婦是真心地尊重她,而她也理所當然地承認和接受了這份尊重。現在她才明白,這份尊重隻不過是在不觸及社會最根基的等級製度時,才能像那麼回事地在那兒表演,而一旦觸動了那個根基,虛偽外表下的猙獰就會取而代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