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昌濟不禁有些疑惑,打開聘書,隻見寫著:“今敦請懷中楊老先生為本校修身及倫理教員,每周授課四時,月敬送修金大洋叁拾圓正。此約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學校校長孔昭綬。”
“怎麼,奇怪啊?當此民國初創、百廢待興之際,什麼是強國之本?什麼是當務之急?教育是強國之本,教育是當務之急!”迎著楊昌濟的目光,孔昭綬站起身,聲音大了起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談國家之發展,何談民族之未來?開民智,興教育,提高全體國民的素質,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華強盛之源泉啊!”
楊昌濟連連點頭:“嗯,這一點,你我在日本的時候就有共識。”孔昭綬繼續說道:“而教育要辦好,首先就得辦好師範,得有好的老師,才有好的教育啊。這回譚畏公招我任一師校長,我也想過了,頭一步就得聘請一批德才兼備的優秀教員,掃除舊學校那股酸腐之氣,為我湖湘之教育開出一個嶄新局麵。昌濟兄,你的學問,三湘學界誰不景仰,我又怎能放過你這位板倉先生?”
迎著孔昭綬殷切的目光,楊昌濟卻明顯地露出了為難的神情。孔昭綬不禁笑了:“怎麼,譚畏公的官你不做,我那兒的廟你也嫌小了?”
“昭綬兄,你開了口,我本應該義不容辭,不過這一次,隻怕你是來晚了。”楊昌濟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封聘書,遞給孔昭綬:“這是周南女中昨天送來的聘書,聘我去教國文,我已經答應了。”
這個變故顯然大出孔昭綬的意料,看看聘書上的日期,還真是昨天的落款,失望之中,他隻得起身告辭,卻仍不甘心:“‘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昌濟兄,我記得這可是你畢生的理想啊。”
楊昌濟道:“隻可惜英才難求啊。”
“你怎麼知道我那兒就沒有英才?我第一師範自宋代城南書院發祥,千年以降,哪一代不是人才濟濟?且不說張南軒、曾國藩這些曆史人物,就是眼下,締造共和的民國第一人黃克強先生,那不也是我一師的畢業生嗎?”
“可是周南那邊……”
孔昭綬趕緊趁熱打鐵:“不就是一點國文嗎?我隻要你來兼課,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的。昌濟兄,以你的學問,隻要肯來屈尊,未必不能在一師學子之中,造就一批棟梁之材!怎麼樣,還是答應我吧?”
迎著孔昭綬期待的目光,楊昌濟沉吟了片刻,隻好說道:“這樣吧,你給我幾天時間,我想辦法安排一下,要是安排得過來,我就來給你兼這份差。”
得了他這句話,孔昭綬才算是放心出了楊宅。臨上轎,還回頭鄭重叮囑了一句:“昌濟兄,可別敷衍我哦。”
送走孔昭綬,父女二人回了書房,開慧一路還在問:“爸爸,孔叔叔他們學校的學生真的很好嗎?”楊昌濟道:“現在在校的學生嘛,倒沒聽說什麼特別出類拔萃的,新學生呢,又還沒招,好不好現在怎麼知道?”
“可是孔叔叔不是說他們學校出了好多人才嗎?還有個締造民國的黃克強先生,那是誰呀?”
楊昌濟告訴女兒:“黃克強,就是黃興,也是爸爸在日本的時候的同學。”
“黃興大元帥?他也是孔叔叔他們學校的學生?”開慧聽得幾乎跳了起來,拉住父親的手臂,“哇!爸爸,那你趕緊去呀,你也去教幾個黃興那樣的大英雄出來,到時候,民國的大總統、大元帥都是你的學生,那多帶勁!”
“還幾個?哈哈……”楊昌濟不禁一笑,“真要遇上一個,就已經是佛祖顯靈了。可惜爸爸善緣還修得不夠,遇不上哦。”開慧嘟著小嘴問:“為什麼?”
楊昌濟拍了拍女兒的頭,笑著回答:“你還小,不明白這個道理。這個世上,最難求的,就是人才,且不說黃興那樣驚天動地的英雄人物,但凡能遇上一個可造之才,能教出一個於國於民還有些作用的學生,像爸爸這樣的教書匠,一輩子,也就知足了。”
開慧甩開父親的手臂,偏著頭,很認真地對父親說:“我就不信!爸爸,你以後一定會教出一個比黃興元帥還厲害、還有本事的學生!”楊昌濟笑道:“你算得這麼準?”開慧起勁地點點頭:“不信我們打賭。”
楊昌濟笑了,望著書桌上的地球儀和那尊他朝夕敬奉的白玉觀音像,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結了起來,心裏想:如此人才,卻不知錐藏何處?
二
陶會長那輛鑲著銀色花紋的豪華馬車才停在一師門口,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便跳下車來。這少女麵目清秀,身材高挑,穿一身淡雅學生裙,雖然看上去像個內秀的古典美女,但她纖細而靈巧的雙腳,流光溢彩的雙眼卻泄露了充滿渴望的少女情懷。
“斯詠!不要亂跑。”陶會長在車上叫道。“爸,我去看看,這個學校好漂亮。”少女說話間直進了校門。陶會長尷尬地向前來迎接的方維夏一笑,說:“小女陶斯詠,小孩子不懂規矩,讓先生見笑了。”方維夏也一笑說:“不要緊。”然後迎著陶會長進了校長室。
陶斯詠一個人在學校裏緩緩而行。第一師範前身為南宋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張浚、張栻父子創建的城南書院。乾道三年,朱熹來訪時,住此兩月。書院遂因朱張會講而名傳天下,與嶽麓書院齊名。書院建在妙高峰上。妙高峰為長沙城區的最高峰,號稱長沙城南“第一名勝”。學院前臨湘江,與嶽麓書院隔水相望。清末書院被毀,一師便在原址上重建,建築風格仿照日本青山師範學校,以黑白線條為主,等角三角形的深黑色瓦頂,映襯素白的拱形頂百葉窗,墨藍色方形牆麵,整個建築群是典型歐式風格,典雅莊重。但連接建築的回廊迂回曲折,開出一個獨立的庭院,或有小亭,或有古井,獨具東方韻味。
此時陽光越發明淨,院子裏幾株老槐抽出新條,一樹垂柳如煙一般,滿院草色蒼然,學生們都在上課,回廊裏靜寂無聲,暖風輕拂,一隻蝴蝶翩然而飛。斯詠穿過回廊,在一間一間的教室窗外探過頭去,看裏麵都是男生,不覺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衡山西,嶽麓東,城南講學峙其中……”一陣悠揚的歌聲和鋼琴聲忽然傳來,斯詠不自覺地尋聲走過一個回廊,卻見不遠處繁花綠樹之中,一個穿中式長衫、金發碧眼的老師在那裏彈著鋼琴,當他那雙白種人修長的手滑過鍵盤時,就有音符如行雲流水般從他靈巧的指端瀉落,這聲音,穿透了斯詠的身心。
幾十個一師的學生一色的白色校服,朝氣蓬勃,手裏捧著歌譜,嘴裏唱著新學的校歌,眼睛卻被回廊前斯詠那雙靈動的大眼睛所牽引,不能收回到歌譜上,歌聲也沒有剛才響亮了。斯詠迎著滿院男生們詫異的目光,調皮地一笑。
“斯詠!”陶會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走廊一頭的樓梯口,皺著眉頭,盡量壓低嗓門叫自己的寶貝女兒,“像什麼樣子?還不過來?”
陶斯詠又回看了兩眼,才跑了開去。陶會長責怪說:“這是男校!女孩家東跑西跑,成何體統?”看看身邊的方維夏,又道:“小女失禮,讓方先生見笑了。”
方維夏倒不在意:“哪裏。陶翁代表商會慷慨解囊,捐資助學,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小姐參觀一下有什麼關係?倒是孔校長有事外出,未能親迎陶翁,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辦完了捐款的事,陶會長辭別方維夏,出了校門,正要上車,卻不見斯詠跟上來,回頭一看,斯詠還站在教學樓的台階下,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陶會長催道:“斯詠,你到底走不走?”
“急什麼嘛?爸,你看這兒好美啊,那麼大的樹,還有那麼多花,教室也那麼漂亮……”斯詠一麵走一麵回頭說,“爸,要是我能到這兒來讀書該多好?”
陶會長被女兒的話逗笑了:“胡說八道!哪有女孩子讀男校的道理?”
“可女的為什麼就不能讀嘛?不公平!”
“不是給你辦好了上周南女中嗎?”
“可是這兒比周南漂亮嘛!”
陶會長望著這個被他嬌寵慣了的女兒,忍不住搖了搖頭:“你個小腦瓜子一天到晚想些什麼?一點正經都沒有!還不走?”斯詠噘著嘴,戀戀不舍地又回頭望了一眼,這才上了車。
車行到南門口,斯詠素來愛逛開在這裏的觀止軒書店,便先下了車。
她來到書店前,習慣性地看了看門口推介新書的廣告牌,卻見上麵最醒目的一行寫著:“板倉楊昌濟先生新作《達化齋讀書錄》,每冊大洋一元二角”,當即抬腳進了書店。
書店櫃台前的店夥計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百無聊賴地撥著麵前的算盤珠子,眼睛卻時不時地盯住書櫃下露出的一雙破布鞋——這個家夥從一大早就來了,蹲在那裏看書,一動不動,已經白看了一上午了。店夥計心中早已有些不耐煩,斯詠正好走了進來:“請問有楊昌濟先生的《達化齋讀書錄》嗎?”
“有,還剩最後一本。”夥計滿臉堆笑,“小姐,您算來巧了。我這就給您拿去?”一時在書架上四處亂翻,卻沒有找到,正納悶時,一眼瞟見破布鞋上遮著的正是那本《達化齋讀書錄》,叫道:“這位先生,對不起,打攪一下。”
那人全沒有聽見他的話,隻顧埋頭看書,夥計拍拍他的肩膀,大聲說“先生!這位先生!”“啊?”那人嚇了一跳,問道:“幹什麼?”夥計指指外麵,說:“對不起,您這本書有人要買。”
“哦,你另外拿本給他吧。”這人又埋頭繼續看書。夥計忍無可忍,伸手蓋住了書,說:“哎哎哎哎,別看了別看了。”“怎麼了?”這人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