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夥計瞪了他一眼,“這是最後一本,別人買了!”聲音驚動了櫃台前的斯詠,她向這邊望過來,隻見一個青年高大的背影,肩上打了一大塊補丁,說一口略帶湘潭腔的長沙話,“你等我看完嘛……”“我等,人家顧客不能等,你這不讓我為難嗎?”
那青年忙說好話:“那……那我看完這一章,就兩頁了,看完這兩頁就給他……”“哎呀,拿來吧,你!”店夥計實在懶得跟他糾纏下去,一把將書奪了過來,白了他一眼,換上笑臉走向斯詠,“小姐,對不起對不起,勞您久等了。”
那青年悻悻地走了出來,斯詠這才發現他身材極是高大,頭發剃成短短的板寸,眉目清秀,目光卻炯然有神,身上的短衫滿是補丁,一雙布鞋破開了個大口。他淡淡地掃了斯詠一眼,向門外走去。斯詠怔了一怔,沒有接書說:“沒關係,人家在看嘛。”店夥計指了指那青年:“您說那位呀?嗨,都蹲那兒半天了,從早上一直到現在,光知道白看!買不起就買不起吧,他還霸著不讓別人買,真是!”
這青年聽見這話,猛然轉到櫃台前,一把將書從夥計手裏搶了過來,重重拍在櫃台上:“這本書我買了!”斯詠不禁一愣,卻正碰上他示威似的目光。店夥計也愣住了,抱怨道:“人家都買了,你這不是抬杠嗎?”
那青年也不含糊,他看看書後的定價,回敬道:“先來後到嘛。我先來,憑什麼不讓我買?不就一塊二嗎?”他一手按著書,一手伸進口袋,頗有一副誰怕誰的傲氣。然而那伸進口袋的手卻慢慢僵住了,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僵住了:他左掏右掏,掏來掏去,不過掏出了兩三個銅板,一腔氣勢頓時化作尷尬。
夥計臉上浮起了一絲嘲笑:“喲,您不是沒帶錢吧?”感受到身邊斯詠的目光,青年的臉頓時漲紅了。夥計卻還在繼續奚落他:“要是您手頭不方便,那我隻好賣給這位小姐了。”他說著話,使勁從青年的手掌下抽出書,放在了斯詠麵前。
青年愣了一愣,轉身出了書店。斯詠付了錢,拿著書緩緩沿街而行,這時她突然忍不住笑了:那位青年人就走在前麵不遠處的街邊上,似乎腳被什麼東西磕了一下,他發泄地一腳踢去,卻將鞋踢飛了,他趕緊單腳跳著去撿那隻飛出老遠的鞋。
這個樣子真是太滑稽了。斯詠看著他跳著移到一棵樹旁,正扶住樹穿鞋,那隻鞋鞋幫被踢開了個更大的口子。斯詠的心隱隱地動了一下,她忽然加快了腳步,走到青年身後,將那本《達化齋讀書錄》遞到了他麵前,說:“這本書送給你。”
青年頓時愣住了,看了看斯詠,一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斯詠把書往他手裏一塞:“你不是沒看完嗎?拿著吧。”青年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邊手忙腳亂地掏口袋邊對斯詠說:“那,我……我給你錢。”手一伸進口袋,才想起自己根本沒有錢,不由得越發尷尬了。
斯詠道:“我說了送給你。哎,這可是大街上啊,你不會拒絕一位女士的好意吧?”青年隻得趕緊接過書,喃喃地回應:“那,算我借你的,我回頭還給你。”
斯詠一笑,轉身就走。青年一手舉著書,一手提著破布鞋,高聲問:“哎,你叫什麼?我怎麼找你啊?”斯詠回頭說:“不用了,書你留著吧。再見。”叫了一輛過路的黃包車,徑直上了車。青年想追,但少了一隻鞋,無法邁開步子,他單腳跳著,衝斯詠的背影叫道:“哎,哎——那你有空來找我吧,我就住前麵湘鄉會館,我叫——”這時黃包車已經跑出老遠,顯然聽不到他的喊聲了。青年看看那本書,再看看破布鞋,突然衝著那隻破布鞋裂開的大洞喊道:“我叫毛、澤、東!”
三
拿著那本《達化齋讀書錄》,毛澤東用兜裏剩的銅板買了個燒餅,邊啃邊向湘鄉會館方向走來。
湘鄉會館所在的巷子口,照例擺了個小小的臭豆腐攤子,擺攤的老人雖然不過五十來歲年紀,看上去卻蒼老得像六十好幾的老頭,這老頭叫劉三爹,毛澤東一向喜歡吃臭豆腐,早和他混得爛熟。
毛澤東一路走來,遠遠便聞到了那股臭味,摸摸口袋,卻隻能歎了口氣。剛要走進巷子,忽見那小攤的破木桌旁坐著兩個年輕人,一個十七八歲,長衫筆挺,容貌雅俊,收拾得一絲不苟;一個十五六歲,對襟短衫,還是個愣頭小子。這時劉三爹正把臭豆腐端到二人麵前,那穿長衫的頓時皺起眉頭,掩著鼻子:“端過去端過去,他的。”劉三爹趕緊把臭豆腐移到那愣頭小子麵前,側頭問那長衫少年:“這位少爺,您不來碗?”
長衫少年掩著鼻子使勁地搖頭。毛澤東見了他的模樣,當時便笑了,悄悄走了過來。這邊那愣頭小子把臉湊近熱氣騰騰的臭豆腐,深吸一口氣,盯著長衫少年問:“哥,你真不吃?”
00長衫少年頭一搖:“臭烘烘的,吃什麼不好?吃這個。”“聞著臭,吃著香!你就不懂。”愣頭小子說著從筷籠裏抄起一雙筷子就要動手,長衫少年趕緊攔住他,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塊雪白的手帕。愣頭小子看他擦著筷子,搖頭說:“就你講究多!”長衫少年瞪了他一眼,反反複複狠擦了幾遍,看看手帕上並無汙漬,這才把筷子塞給了弟弟。
毛澤東走到二人身後,忽然一拍那長衫少年,那少年吃了一驚,卻聽對麵的弟弟早抬起頭來,驚喜地叫道:“潤之哥。”這二人正是毛澤東的好友,長衫少年名叫蕭子升,愣頭小子名叫蕭三,兩人是兩兄弟,都是毛澤東兩年前在湘鄉東山學堂時的同窗。看著二人,毛澤東還沒開口,肚子就先發出一陣“咕嚕嚕”的聲音。蕭子升忙拉毛澤東坐下,要了一碗臭豆腐。毛澤東風卷殘雲吃得幹幹淨淨,放下空碗,用手背一擦嘴,這才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蕭子升打趣道:“一簞食,一瓢飲,潤之兄飽乎?不飽乎?”“飽也,飽也。還不飽我不成飯桶了?”毛澤東拍著肚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不瞞子升兄,我呀,五天沒吃過一餐飽飯了,天天一個燒餅打發,那燒餅做得又小,吃下去跟沒吃一樣。”
“怎麼,口袋又布貼布了?”蕭子升說著,掏出錢袋,“嘩啦”一聲,把錢通通倒在桌上,裏麵是幾塊銀元和一堆銅板,他把錢分成三堆,也不數,將其中一堆推到毛澤東麵前:“拿著吧。”
毛澤東也不客氣,收了錢:“等我家寄了錢,我再連以前的一起還給你。”
“等你家寄錢?等你家寄錢你還不餓死七八回了?我說潤之,你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總不能老跟家裏強下去,還是要跟伯父說清楚才行……”蕭子升還在說著,毛澤東打斷了他的話,說:“哎呀,你不明白的。我們家老倌子,什麼都好商量,就讀書兩個字提不得!”
三個人離開臭豆腐攤,回了湘鄉會館,進了蕭家兄弟租住的房間,蕭子升說道:“我說潤之,你這樣下去不行,才到長沙一兩年,學校讀了無數個,沒一個滿意的,也怨不得伯父生氣。你到底打算上哪所學校?”
這個話題正觸到了毛澤東的難處,他呆了一呆,摸摸後腦勺說:“那些學校是不行嘛,讀不下去,我有什麼辦法?正好,最近有沒有什麼新消息呀?”蕭三笑說:“潤之哥,我們今天正想去跟你說這件事情的,幹脆,跟我們一起考北大算了。”“北大?”毛澤東眼睛一亮,“北大今年對湖南招生了?”蕭三手舞足蹈地說:“對呀,招生廣告都出來了,全國都可以報名,我和我哥都打算去考呢。”
“真的?哎呀那太好了!我去年就想考北大,兵荒馬亂的沒去成。哎,它什麼時候招生?能不能在長沙考?”毛澤東大喜過望,一口氣提了一連串的問題。蕭子升笑道:“哪有在長沙考的道理?當然得去北京,就下個月。我和蕭三正在想辦法籌錢呢。潤之,一起去吧。三個人一塊,到北京還能省點住宿費呢。”
一提起錢,毛澤東口氣便虛了:“那,大概要好多錢啊?”
“一個人總要150塊大洋吧。”
毛澤東聽得眼睛都瞪圓了,叫了起來:“150?!”
“你瞪著我幹嘛?”蕭子升看到毛澤東的這副樣子,索性扳起手指給他算賬,“你想呀,這麼遠的路,食宿、路費,兩個月備考,再加上頭一年的學費、雜費、生活費各項,150塊已經是緊打緊算了。”
毛澤東這下傻了眼:“我的個天,150!剁了我這身肉,不曉得賣得到15塊錢不?”
“我現在也是天天愁錢。兩兄弟這一下就是三四百塊,家父這一段身體又不好,家境也不如從前,可除了跟家裏伸手呢,我又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蕭子升話鋒一轉,對毛澤東說,“其實說起來,你比我們強多了。”
“我比你們強?我都窮得餓飯了!”
“好歹你家裏並不窮嘛,真要想辦法,這個錢未必拿不出來。”蕭子升道。蕭三也點頭:“是啊,潤之哥,你就跟你爸說說好話嘛,你要去北大,肯定能考取,這麼好的機會,錯過就可惜了。”
“機會我當然不想放過,可我們家老倌子,哎呀……”毛澤東想想還是搖了搖頭。
“你沒試過怎麼知道他一定不答應你?以前你讀書,他不是也供過你嗎?你跟他說清楚,全中國就一個北大,最好的大學。父望子成龍嘛,他也盼著你前途無量。”
“對對對,你把讀北大的好處說他個天花亂墜,萬一說動了伯父,不就解決了嗎?”
聽著蕭氏兄弟的勸說,毛澤東嘴裏沉默不語,心底裏也不覺有些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