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免費招生(1 / 3)

第二章免費招生

殘陽緩緩從韶山的峰巒間隱去,一山的蒼翠都被抹上了胭脂。沿山而下,掩映的綠樹翠竹中是一棟十三間的泥磚青瓦房,房前一口池塘,塘邊春草初生,塘內小荷露出尖角。遠處的山野間油菜花開得正旺,一片金黃,夾雜著綠樹和新放的桃花梨花,四處炊煙,嫋嫋而起。

屋場上,一個中年婦女正拿著一個小竹簸在撒穀喂雞,隨著她“囉囉囉”的叫聲,十幾隻雞爭先恐後地搶著穀粒。不遠處,一個戴著瓜皮帽穿著短褂的老人坐在板凳上,悶頭敲打著一張犁。這時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傳來,“娘!娘!大哥回來了,大哥回來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打著赤腳,邊喊邊直跑過來。

中年婦女詫異地抬起頭來,正看見少年身後,毛澤東背著藍布行李包,拿著雨傘,大步奔來,老遠便喊道:“娘——娘——”這婦女正是毛澤東的母親文七妹,兩行淚珠立時從她的眼中奪眶而出,她喃喃說道:“石三伢子?我的石三伢子啊……”手一抖,小竹簸頓時掉在了地上。雞群蜂擁了上來,爭搶著穀粒。

“去去去,去去去……”正在修犁的老人趕緊搶上前,手忙腳亂趕開雞,撿起竹簸,放到了一旁的竹架子上。這時毛澤東放下手裏的行李,向他叫道:“爹。”毛貽昌看了他一眼,說:“你也曉得回來了。”仍自顧去修犁。文七妹急忙擦去眼淚,說道:“快,澤民,幫你大哥把行李拿進去。”那少年答應著,毛澤東忙說:“不用了。”拿起行李便進了屋。

一家人吃過晚飯,文七妹把兩個小孩子毛澤覃、毛澤建打發去睡覺了,和毛澤東坐在灶房門口。一個縫補著毛澤東那隻破了的布鞋,一個剝著豆,都不時地悄悄偷窺著毛貽昌的表情。

房裏“劈啪”燃燒著的火塘上,吊著一口老式銅吊壺。毛貽昌就挨近火塘坐在條凳上,把旱煙鍋子湊近火苗,點著了煙絲,跳動的火苗照亮了他滿是皺紋的臉,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緊鎖的眉頭下,目光固執。半晌終於開口問:“你講的那個什麼什麼大學?”

毛澤東小心翼翼地補充說:“北京大學,就是以前的京師大學堂。”毛貽昌猛地把煙鍋子往條凳上一磕,“我不管你什麼金師大學堂、銀師大學堂,一句話,什麼學堂你都莫打主意!150塊大洋?虧你講得出口!你當這個家裏有座金山,容得你一頓敗家子敗噠!”

毛澤東低頭看著父親,說:“我是讀書,又不是浪費。”毛貽昌一聽更是火冒三丈,用煙鍋子指著兒子說:“你還好意思提讀書!你讀的什麼鬼書?哼!”文七妹忙說:“哎呀,你好點講嘛,一開口就發脾氣,三伢子這才進門……”

毛貽昌瞪了她一眼,“你少囉嗦!都是你把他慣壞了!”文七妹趕緊不做聲了,埋頭繼續補手裏的鞋。

毛貽昌卻越說越生氣,“早聽了我的他不會是這個樣子,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二十歲的人了,文文不得武武不得,一天到晚東遊西逛,隻曉得花錢就不曉得賺錢!都是你這個做娘的從小慣的……”

毛澤東抬起了頭:“爹!你罵我就罵我,罵我娘幹什麼?”毛貽昌眼睛一瞪:“這個家還是老子當家,老子罵不得啊?還頂嘴!你自己算一下,這些年你讀書讀書都讀出了什麼名堂?東山學堂你呆不住要去省城,老子讓你去了,你呢?讀不得幾天你退學,什麼不好當你去當兵!”

毛澤東嘟囔道:“那你以前不也當過兵……”毛貽昌卻一句話把兒子堵了回去:“我當兵是沒飯吃!你也沒飯吃啊?你有吃有喝有老子供祖宗一樣供起你,你去當兵!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這句話你沒聽過啊?”

“我現在不是沒當兵了嗎?”毛澤東緩了口氣。毛貽昌不理他,又裝了一鍋煙絲,湊近火塘點燃,咂了一口,坐回條凳上去,這才說:“那倒是!兵你不當了,你講要讀書,結果呢?今天講要進商業學校學做生意,我還蠻高興,答應你,給你錢報名,你讀兩天講聽不懂什麼英文,你要退學;明天講你要進肥皂學校學做肥皂,我又答應你,又給你錢報名;後天你要進警察學校學當警察;大後天你要進什麼法政學校學法律,當法官;再過兩天一封信來你又到了省一中……你自己算算,半年不到,你換了好多學堂?有哪個學堂你呆滿過一個月?你讀書?你讀什麼鬼書?你把老子當鬼哄才是真的!”

毛澤東似乎沒發現父親的忍耐已經快到極限了,插嘴說:“那些學校是不好嘛。”毛貽昌眯起眼睛反問道:“那些都不好,這個就好了?”毛澤東忙道:“這次這個不一樣,這是北京大學,中國最好的大學……”

毛貽昌劈頭打斷他:“你少跟我亂彈琴!哪一個學校你開始不講好?哪一個學校你又讀得下去?長沙讀遍了,不好玩了,你又想起去北京,換個大地方玩是吧?你啊,老子是看透了,從今往後,再莫跟我提什麼讀書的事!”

一直埋頭補鞋的文七妹忍不住又抬起頭說:“順生,三伢子想讀書,又不是什麼壞事……”毛貽昌轉頭厲聲說:“我求噠你閉起嘴巴好不!”文七妹隻得又不做聲了,打量著補好的鞋,收拾著頂針、針線。

毛貽昌回頭對毛澤東說:“我告訴你,你今天回來了就莫想再走了。銀田市那邊天和成米店,是我的老主顧,人家給了天大的麵子,願意收你去當學徒,明天你就跟我一起去,以後老老實實在那裏拜師學徒,三年學成,接老子的腳!”

毛澤東頭一扭:“我不去!”

“你敢!我告訴你,以前我都由著你的性子,才搞得你這麼沒出息,這一次的事,板上釘釘,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毛貽昌用煙杆敲打著條凳,“還有,羅家的媳婦你14歲上我就給你定好了,你一拖拖到現在,你拖得起,人家女方拖不起。等你到天和成拜完師,就給我回來辦喜事圓房,以後老老實實成家立業種田做生意,也省得你一天到晚胡思亂想,一世人在外麵吊兒郎當!”

毛澤東聞言,騰地站起身來,毛貽昌瞪眼喝道:“你幹什麼?”

“我不要錢了,我明天就回長沙!”

“你再講一遍!”

“我明天就回長沙,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反了你了?”毛貽昌掄起旱煙杆就劈了過去,毛澤東一閃,旱煙杆打在板凳上,斷成了兩截。毛貽昌順手又抄起火塘邊的火鉗,撲了上來,罵道:“還敢頂嘴?還頂嘴?我打死你個忤逆不孝的東西……”

他掄著火鉗便是一頓亂打,毛澤東雖然東躲西閃,身上還是挨了兩下。文七妹和毛澤民嚇得趕緊衝上來,死死攔住毛貽昌。文七妹叫道:“哎呀,你幹什麼你?你放下!這是鐵做的,你曉不曉得……”

混亂中,隔壁的澤覃、澤建也被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站到了灶房門外。恰在這時,嘩啦一聲,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原來是文七妹裝針線的小竹匾被毛貽昌一火鉗打翻,將裏麵的頂針早砸扁了。才六歲的澤建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爹——”

毛貽昌喘著粗氣,直指著兒子,“你給老子聽著,滾回房去蒙起腦殼好好想清白!你要敢跑,我打脫你的腿!”毛澤東哼了一聲,卻被母親連推帶勸進了臥室。毛貽昌找了把鎖來,隻等文七妹出來,便“哢嚓”一聲鎖住了房門。

那天夜裏,毛澤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響聲突然從窗台傳了過來,毛澤東騰地彈起,撲到窗前,看見澤民正在窗外撬著窗戶。兄弟倆心有靈犀,一裏一外,小心翼翼地一起用力,窗子被撬開了。毛澤民向他做了個手勢,低聲說:“大哥,爹睡著了,你小心點。”

毛澤東點點頭,敏捷地爬上窗戶,剛把頭探出窗外,卻看見母親站在窗外等著,忙叫道:“娘?”

母子三人輕手輕腳離了家,到了村口,文七妹這才把一個藍布包裹遞到了毛澤東手中,從懷裏小心地摸出一方手帕包,拿出裏麵的幾塊銀元,塞了過來:“你娘也沒有幾個錢,這是瞞著你爹攢的,就這麼多。娘這一世也沒什麼用,你想讀那個大學,娘也幫不上你。要讀書,你就找個便宜點的學堂吧。”

毛澤東呆了一呆,接過銀元,喉嚨裏不覺一陣哽咽,也不知說什麼好。文七妹撫著兒子的臉,柔聲說:“一個人在外麵,要自己多保重,飯要吃飽,冷了要記得加衣服,莫太苦自己,有什麼難處,就寫信回來,娘幫你想辦法。你爹爹也是為你好,就是性子急,你不要怪他,等過一陣子他氣消了,你再寫封信回來跟他認個錯,就沒事了,啊。”毛澤東怔怔地聽著,點頭說:“哎,我記住了。”

“好了,快走吧,晚了你爹爹醒來了,又走不成了。走吧走吧。”文七妹推著兒子,眼裏卻紅了。

毛澤東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淚,長吸一口氣,對身旁的澤民說:“二弟,我走了,你在家裏多照顧娘。”

他剛轉身走出幾步,身後又傳來了文七妹的叮囑聲:“三伢子,記得走大路,莫走山上的小路,晚上山上有狼。”

毛澤東再也忍不住了,轉身撲向母親,一下子跪倒在地,哽咽著說:“娘,兒子不孝,不能守在您身邊,對不起您了……”眼淚從他的眼中狂湧而出。

文七妹摟住兒子,拍拍他的後背,催促道:“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娘曉得你孝順。我石三伢子是有出息的人,要幹大事的,娘不要你守著。不哭了啊,快點走吧,聽話,走吧。”毛澤東用力給母親磕了個頭,狠狠擦了一把淚,站起身就走。

剛走出幾步,他突然愣住了,前方不遠處的大樹下,父親毛貽昌居然正站在大路中央。

毛澤民和母親都呆住了,一時都不知道怎麼才好。毛澤東和父親對視著,沉默中,兩個人似乎在比試誰比誰更倔強。終於,毛貽昌低下頭、背著雙手,緩緩走了過來。看到父親臉色鐵青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卻看也不看自己,毛澤東的鼻子忽然有些酸楚,這時一個小包裹直落在了他腳邊,隨即地上一陣丁當亂響,月光下灑了一地的銀元,閃閃發亮。

母子三個人麵麵相覷。隻聽見毛貽昌冷冷地說:“你娘老子的話你都聽到了,那種少爺公子讀的什麼大學,莫怪家裏不供你,自己去找個便宜學堂,再要讀不進,就老實給我滾回來!”說話間他頭也不回,徑直向家裏走去。

看著父親消失的方向,毛澤東驀然心裏一熱。他蹲下去,伸出被父親用火鉗打得滿是淤青的手,一塊一塊地撿著地上的銀元。摸索中,他突然停住了——父親扔給他的包裹裏除了銀元,居然還有一瓶跌打油!他猛然站起來,大聲叫道:

“爹,我記住了,我會讀出個名堂的!”

從湘潭韶山到長沙,約摸一百五十裏水路。毛澤東坐船回到長沙,已經是第二天傍晚時分,他下船便向蕭氏兄弟的住地而來。方才坐下,蕭子升正想開口,蕭三卻搶著問道:“潤之哥,上次我們說一起考北大,你決定沒有?”

“我這次來就是要跟你們說這件事情。唉,我回家去一說上北大要150塊大洋,我們家老倌子就火冒三丈。哦,差點忘記了,我這次是來還錢的。不好意思,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毛澤東邊拿出錢來,邊把自己挨打,連夜逃跑的事說了一遍,末了說:“老倌子給的錢不夠啊,我現在也不知怎麼辦好。”

蕭三哈哈大笑,說:“你們家老倌子真有意思。”蕭子升卻靜靜地聽兩人說話,一言不發。毛澤東問道:“你們兩個怎麼樣了,有辦法了沒有?”蕭子升聞言歎了口氣,從懷裏拿出兩樣東西,一封信、一張報紙。把信遞給毛澤東,神色凝重,說:“子暲也看看吧。”蕭三呆了一呆,伏在毛澤東背上看時,卻是一封家書,寫道:“子升、子暲吾兒,汝父昨日為汝學費一事,外出籌借款項,突發暈眩舊疾,至跌傷右足。家中近年生計本已頗不如前,豈料又生此變故?來信所言報考北大之學雜各費,恐已難以為備……”蕭三臉色頓時變了,說:“娘什麼時候來的信,哥你怎麼早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