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升不理他,說:“家父都病成這樣了,我們做兒子的,不能為家裏分憂也就罷了,還提什麼考北大?按說家裏出了這樣的事,我們兄弟就應該回家盡孝,不該再想什麼讀書的事。可家父這些年辛辛苦苦,盼的就是我們有個像樣的出息,現在說不讀書的話,他老人家是斷不會答應的。”
蕭三張大了嘴說:“那怎麼辦?”子升將那張報紙推到二人麵前,上麵赫然是一則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的招生廣告,末尾“免收學費,免費膳宿,另發津貼”一行字極為醒目。
毛澤東頓時明白過來,大笑說:“你想去讀不要錢的師範?”
“除此還有什麼兩全之策?”子升苦笑了一下,“其實師範也不錯啊,又不要錢,出來又不愁沒事做。再說,一師這次除了五年製的本科,還開了兩年製的講習科,我正想早點畢業做事,讀兩年,就能出來幫著供子暲,也不錯呀。”
蕭三沉默一時,說:“哥,你讀書比我強,還是我去考講習科,你讀本科吧。”“我是大哥還是你是大哥?這件事不要提了。”子升回頭發現毛澤東仍拿著那份報紙出神,便問:“潤之,你的學費也沒湊足,有沒有想過下一步怎麼辦?”
毛澤東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毛老師’?哎,你們覺得,‘毛老師’三個字,喊起來順不順口啊?”看看蕭氏兄弟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毛澤東接著說:“我是說我要是去教書,往講台上這麼一站,那些學生不得喊‘毛老師好’嗎?”
“你也想考?”子升、蕭三這才明白過來,三人頓時相視大笑起來。
三
湘江自南向北迤邐而來,在大西門穿城而過,將長沙城分作東西兩部。自光緒三十年(1904年)長沙開埠,客貨雲集,大西門渡口便成了長沙最繁華的渡口。
這一天清晨,在渡口長長的石階旁,衣著一絲不苟的紀墨鴻坐在椅子上,一麵蹺著腳讓人給他擦皮鞋,一麵看報紙,報紙背麵是醒目的“湖南省公立第一師範學校招生啟事”。給他擦皮鞋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材高挑、體形單薄。他專注地看著報紙,卻忘了手裏的活計。紀墨鴻顯然感覺到了,他突然移開了報紙,對著小夥子吼道:“喂,你還擦不擦?”這個少年名叫蔡和森,湖南湘鄉人。
蔡和森吃了一驚,手腳麻利地忙碌著:“擦,擦,馬上就好……先生,擦好了。”紀墨鴻看看擦得鋥亮的鞋,站起身,掏了兩個銅板遞出去。蔡和森紅著臉,輕聲說:“我不要您的錢。先生,能不能把這份報紙給我?”
紀墨鴻愣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小夥子,穿的一身學生裝,雖然打著補丁卻很整潔,問道:“擦鞋的還看報?你認識字嗎?”蔡和森點了點頭。
紀墨鴻嚴肅的臉頓時笑了起來,他把報紙遞給蔡和森,“拿去吧。貧而好學,窮且益堅,我最喜歡這樣的年輕人了。”蔡和森連忙謝過,蹲在地上,認真地看著報紙,全沒聽到碼頭上響起的高亢的汽笛聲,輪船靠岸,旅客紛紛湧了出來。
向警予在保姆仆人的簇擁下慢慢下了船,她老遠便見一乘轎子候在路邊,一個管事模樣的人領著大堆仆人站在那裏,不覺皺了皺眉頭,向管事問道:“斯詠沒來?”管事笑說:“小姐臨時有事,她臨走時托付小人,千萬要照顧好向小姐。”這管事正是陶會長的管家,向警予的父親則是漵浦商會的會長,陶向兩家是世交,常有往來,向警予與陶斯詠自小就是好朋友,此次向警予前來長沙就讀周南中學,向父便托陶會長代為照看。
管事說道:“向小姐,這是我們老爺給您準備的轎子。”向警予手一揮:“謝了,我用不著。”
管事忙道:“那哪行啊?您是千金小姐,哪有自己走路的道理?”
“我就喜歡自己走路。”向警予理也不理他,直上了台階。管事還想勸,保姆攔住他說:“您就別客氣了,我們小姐就這習慣,從來不坐轎,勸也沒用。”
管事愣住了,後麵跟上來的仆人嘀咕了一句:“這什麼小姐呀?”管事瞪了仆人一眼,仆人趕緊不做聲了。管事隻得向轎夫一揮手:“跟上跟上。”前麵向警予走得飛快。
警予忽然停在了蔡和森的身後,她被蔡和森手裏的報紙吸引住了。蔡和森詫異地一回頭,卻看見一位美貌少女正探頭看自己手裏報紙上的廣告,正不知所措,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少女已經大大方方地也蹲了下來,對他說:“哎,報紙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蔡和森還沒遇到過這樣大膽的女子呢,他實在不清楚對方要做什麼,隻得趕緊把報紙遞給她。管事的跟了上來,很是抱歉地說:“向小姐,您要看報啊?我這就給您買去。”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正在看嗎?”警予頭也沒抬,小聲讀著廣告:“‘……於見報次日,即開始報名。’哎,這是哪天的報紙?”一時亂翻,去看報頭的日期,也不等蔡和森回答,又自言自語道:“今天的?太好了!”
看到蔡和森正茫然地望著自己,她笑了笑,問:“哎,你想去考啊?到時候咱們一塊兒考。”“一師不是女校,你怎麼可以去考呀?”蔡和森真想不明白,怎麼這個女生連長沙的一般學校不招女生都不知道?
“廣告上也沒說隻招男生啊?怎麼這樣啊?太沒道理了!我還以為省城會比小地方強呢,也這麼落後!”警予站起身,把報紙還給蔡和森,衝管事大聲說,“走,去第一師範!”管事又是一愣,這位小姐讓他已經有些昏頭昏腦,“不回陶府嗎?”
“我現在不去陶老爺府上,我要去第一師範!”向警予一字一頓地說著,走出幾步,又回頭對蔡和森說,“哎,你等著看,我肯定跟你一起考。”
向警予直奔第一師範而來,一腳踏進教務室,叫道:“老師,報名處是這裏嗎?我要報考。”教務室此時隻有國文教師袁吉六一個人,這位前清的舉人花白大胡子,體態肥胖,留著剪過辮子後半長不長的披肩發。他半天才弄明白眼前這個風風火火的女子居然要考一師,幾乎有些不敢相信,“你個女娃娃考一師?”
向警予挺起腰杆,大聲道:“我是女人,不是什麼女娃娃!”袁吉六把眼鏡往鼻梁上一推,看也不看警予一眼,“女人更不能考!男女之大防都不要了,成何體統!去去去!”看到向警予的臉都被氣白了,旁邊的管事趕緊插話:“這位先生,說話客氣一點嘛。這可是向會長家的千金……”
“我管你什麼千金萬金,趕緊領回家去,少在這裏搗亂!”袁吉六揚揚下巴說。這時一名校役進門,“袁先生,校長請您去開會呢。”“知道了。”袁吉六慢條斯理地起身,端起水煙,邊走邊對管事說:“趕緊走趕緊走,也不看看地方——這是學校,學校是女人家來的場合嗎?搞得沒名堂!”
“你才沒名堂呢,老封建!”向警予衝袁吉六的背影跺跺腳罵完了,又衝著管事說,“走,這種地方,請我我都不來!”她衝將出去,從袁吉六背後擠過,揚長而去。袁吉六被擠得一個踉蹌,連水煙壺都差點掉了,氣得他吹胡子瞪眼,半天才憋出一句:“簡直……簡直……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哼!”
向警予憋著氣到了陶家,一進陶家就大聲嚷嚷:“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簡直不把女人當人!真是氣死我了!”這時門外一個聲音傳來,“什麼事把我們的向大小姐氣成這樣?”陶斯詠站在了門前。
“斯詠,你個死丫頭,也不到碼頭接我。”警予叫道,兩人一把抱住了,笑鬧成一團。這時一個傭人上前來說道:“小姐,剛才姨太太來電話了,她和表少爺一會就到。”斯詠聞言怔了一怔,頓時不耐煩起來,說:“知道了。”卻對警予說:“走,去看看你的房間。”
二人上樓來,警予一麵看,一麵把報考一師被拒的事說了,斯詠卻有些心不在焉,趴在床上說:“誰要你跑到男校去報名的?其實讀周南還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是師範。我現在才是真的遇到麻煩了。”
警予卻沒有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在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說道:“那也不能把我轟出來吧?還城南書院,千年學府?都是老封建!況且,我也沒說非得進一師,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誰比誰差呀?”
斯詠點點頭,應和道:“那倒是,進了考場,說不定那些男生還考不過我們呢。”
警予一聽這話,突然停下腳步,偏著頭想了想,然後一臉壞笑地看著斯詠,湊近她說:“如果有兩個女生,悄悄去參加了一場隻準男生參加的考試,而且考了第一名,然後她們再去告訴那些老封建考官,你們錄取的頭名狀元,乃巾幗英雄陶斯詠、向警予是也,那時候你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斯詠推開她說:“去去去,異想天開!我可不跟你發神經!”“哎,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我們這回,就是要讓他們看看,女人比男人強!來,拉鉤!”警予一本正經地湊攏來,向斯詠伸出手來。斯詠猶豫著,警予用目光鼓勵著她,斯詠顯然經不起這番慫恿,終於按捺不住,兩隻手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這時陶家的丫環進來,講王家的老爺、太太和表少爺已經來了。斯詠聞言呆了一呆,不情願地站了起來,苦著臉看著警予,警予笑說:“快去,別讓人等急了,我累了,要睡覺,就不打擾你們約會了。”說話間又曖昧地一笑,斯詠瞪了她一眼,半晌才緩緩下樓來。
陶家的客廳裏,西裝革履、戴著近視眼鏡的王子鵬坐在沙發上,一雙纖弱的手下意識地絞在一起。他長得頗為清秀,從頭到腳收拾得一絲不苟,隻是臉色略有些蒼白,身後站著他的丫環秀秀。
斯詠進了客廳,看到父母和姨夫姨母都不在,有些意外,隻好很不自然地招呼子鵬:“表哥,你來了?”
子鵬站起身,同樣的不自然,緊張地擠了個笑容。倒是秀秀乖巧地叫了一聲表小姐。
“喲,斯詠,”王老板、王夫人與陶會長這才從裏麵出來,王夫人先咋咋呼呼叫了起來,“子鵬今天專門來邀你出去玩的,都等你半天了。我們大人要商量點事情,你們小孩子出去玩吧。”
斯詠看看三位長輩,再看看局促不安的王子鵬,一臉的不情願,向外走去。子鵬趕緊跟了出去。秀秀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拿起子鵬的圍巾,跟在子鵬身後。王夫人眼睛一瞪,嗬斥道:“阿秀,少爺陪表小姐散步,你跟著算怎麼回事?一邊去。”
秀秀收住腳步,回到夫人身邊,目送著子鵬出門。隻見子鵬跟在斯詠身後走出大門,悄悄窺視著斯詠的表情,正好斯詠回過頭來,他又趕緊低下頭。
斯詠問他:“你到底想上哪兒去?”“我……隨便。”斯詠說道:“王子鵬,你什麼時候能有一回主見?哪怕就說一個具體的地點,這不是很難吧?”
子鵬緊張地絞著雙手,不敢看斯詠。斯詠移開目光,搖了搖頭。這時遠處忽然傳來教堂悠揚的鍾聲,子鵬似乎想起了什麼,興奮地說道:“我們去教堂!”
“聽說……你要上周南去讀書?”子鵬終於找著了一個話題。斯詠點頭說:“周南女中師範科。還有一個朋友跟我一起。”“誰呀?”子鵬無話找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