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漵浦商會向會長的女兒,叫向警予。我們約好了一起讀師範,以後畢業了,一起當老師。對了,你呢?”斯詠說道。“我什麼?”子鵬呆了一呆。
“你的打算啊?打算上哪所學校?學什麼?打算以後幹什麼?”
“我,我還沒想好。”子鵬半晌才說道。
“就是說,姨父姨母還沒給你安排好,是嗎?”
子鵬不禁有些窘迫。這時教堂的鍾聲再次響起。子鵬突然想起了什麼,忙不迭地掏起口袋來,他掏出一大把零錢數著,兀自不足,“斯詠,你——有沒有零錢?”
斯詠看得莫名其妙:“你要那麼多零錢幹什麼?”子鵬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借一下。”
“王少爺,哎,王少爺來了……!”這時一大群小乞丐看見子鵬,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一隻隻黑黑的小手伸了過來,子鵬忙不迭地把手中大把零錢分發給每一個孩子。在孩子們的一聲聲“謝謝”裏,斯詠溫柔地望著子鵬分發零錢時那燦爛的笑容。
孩子們一陣風似的來,又一陣風似的散去。待最後一個孩子跑開,子鵬回過頭,正碰上斯詠的目光,這目光他很陌生。在教堂外的椅子上坐下,斯詠問:“你好像跟他們很熟?”
隔著一個人的位置,子鵬坐在斯詠左邊:“也談不上……我經常來這兒,他們習慣了。”斯詠望著子鵬,子鵬被她的目光弄得一陣緊張,低下頭。
斯詠沉吟說道:“表哥,有句話我想跟你說。其實,你是個很好、很善良的人,可你想沒想過,一個人光心地善良是不夠的。你可以發善心,給這些孩子施舍,可這能改變什麼呢?你能改變他們的前途,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嗎?”
子鵬愣住了,他顯然沒認真想過這些問題。斯詠又說:“中國到處都是這樣的孩子,如果光是施舍,而不為他們去做點什麼,那他們今天是這樣,明天還會是這樣,甚至他們的孩子,他們孩子的孩子仍然會是這樣。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去讀師範,要去當老師的原因。”
她抓起子鵬那隻略有些蒼白的右手:“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這雙手,能為這些孩子,能為這個社會做些什麼有用的事?能讓你自己覺得,你是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表哥,這些問題,我們都好好想想,好嗎?我先走了。”
斯詠走了,子鵬呆在那兒抬起自己的手,仿佛不認識一樣端詳著,直到鍾聲又一次響著,驚得一群鴿子撲啦啦從他麵前飛起,才站起身來。
中午子鵬悶悶不樂回到家,他在心裏反複咀嚼著斯詠的話,呆坐在陽台上,隨手翻看當天的報紙,當他看到一師的招生廣告時,沉默了一時,忽然忍不住問正給他端茶來的秀秀:“秀秀,你說,我,王子鵬,是不是一個有用的人?”
秀秀放下茶杯,站在少爺身後,說:“少爺讀過那麼多書,還會洋文,心又那麼好……您是少爺,怎麼會沒用呢?”
子鵬把手裏的報紙放在桌子上,撐著下巴說:“我有用?我是能文,能武?還是能做工,能種田,能教書,能醫病,我能幹什麼?我對別人有什麼用?除了當少爺,我連一杯茶都不會泡,還得你泡好了給我端過來!”
秀秀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惹少爺不高興了,趕緊擺著手說:“少爺,好端端的您這是怎麼了?您哪能跟我這種下人比呢?少爺……”
“我應該跟你比,跟你比了我才會知道,我就是個廢物,一個廢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子鵬拿起那份報紙,讀著上麵的廣告,說:“我不要做廢物,我去考一師範,當教師,教孩子!”
秀秀看了看報紙,忽然說道:“少爺,您這張報紙能給我嗎?”
四
湘鄉會館巷子口賣臭豆腐的劉三爹今天收了攤,兒子劉俊卿考上了法政學堂,眼看著就要報到了,可是家裏哪能拿得出30塊大洋的學費呀?實在沒有辦法,劉三爹隻好領著兒子去了三堂會。
堂裏的大哥馬疤子斜在榻上抽著大煙,手下的親信老六帶著好幾名打手凶神惡煞地侍立在旁邊。馬疤子噴了口煙圈,懶洋洋地說:“嘿,有意思。借錢交學費?我說劉老三,你不是真老糊塗了吧?”
劉三爹把腰快彎成一張弓了,低聲懇求:“實在是想不出法子了,這才求到馬爺這兒。就30塊大洋,多少利息我都認,求求您了。”
“你認?”馬疤子坐了起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盯著劉三爹問:“你拿什麼認?啊?就憑你那清湯寡水的臭豆腐攤?”他說著下了煙榻,過來拍拍劉三爹的肩膀,又說:“老劉啊,聽我馬疤子一句勸,死了這條心吧。就為你這傻兒子讀書,這些年你都過的什麼日子?能典的典能當的當,三更半夜起早貪黑,連閨女都押給人家當了丫環,你值嗎你?”
“俊卿他會讀書,他真的會讀書,他以前在學堂年年考第一的。”劉三爹趕緊拉過劉俊卿,“俊卿,來,你把學堂的成績單給馬爺看,你拿出來呀。”
這種卑躬屈膝的屈辱令清秀俊朗的劉俊卿很是難堪,他沉著臉,甩開了父親的手。
“好了好了,誰看那破玩意?”馬疤子看到劉俊卿這副樣子,“哼”了一聲,“我就不明白,這書有什麼好讀的?還當法官?馬爺我一天書沒讀過,連法官還得讓我三分呢!告訴你,沒錢就別做那個白日夢,麻雀變鳳凰,還輪不到你那臭豆腐種!”
“我求求您,馬爺,隻要俊卿進了學堂,我給您做牛做馬……”劉三爹還不死心,劉俊卿卻實在受不了了,他轉身就走,劉三爹趕緊拉他,“俊卿,你回來,快求求馬大爺……”
劉俊卿甩掉父親的手,說:“要求你求,我不求!”
馬疤子在身後叫道:“喲嘿,還蠻有骨氣?我說小子,真有骨氣,就別把你家老頭往死裏逼,自己給自己尋條活路是正經。馬爺我為人義字當先,最是個愛幫人的,要不,上爺這兒來?爺手底下能寫會算的還真不多,包管有你一碗飽飯吃。”
父子倆回到家已經是黃昏了,棚屋裏已經簡陋得沒有任何一樣值錢的東西。一道布簾將本來就狹窄的房子一分為二,靠外麵雜亂地堆滿了石磨、竹匾等做臭豆腐的工具,隻有一床窄小破舊的鋪蓋擠在牆角,這是父親住的地方。布簾另一側桌椅床鋪雖然簡單,卻還幹淨整潔,那就是劉俊卿的書房了。劉俊卿氣憤地在床頭坐下,點亮油燈,看起書來。
忽然門外輕響,秀秀走了進來,她見劉俊卿在那裏讀書,也不驚動他,隻在布簾外悄悄拉了父親一把,掏出一個布帕遞給父親,小聲說:“爸,這是我的工錢。”一時又看布簾裏的劉俊卿一眼,說:“那個法政學堂那麼貴,一年學費好幾十塊,我們上哪弄得到這麼多錢?”
劉三爹無奈地說:“我想,實在不行,我明天再去求一求三堂會……”秀秀急了,打斷父親的話說:“爸,那種錢借不得,利滾利,要人命的!”
“我怎麼這麼沒用?我怎麼這麼沒用?就這麼一個兒,我都供不起他讀書……”劉三爹抬手猛捶著自己的腦袋,哭著說。
劉俊卿在屋裏坐不下去了,他掀開布簾子走出來,緊緊地抱住已是老淚縱橫的父親,叫道:“爸,你別這樣,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讀了。”
“怎麼能不讀呢?你這麼會讀書,你要讀了才有出息,你要當法官的,不讀怎麼行呢……”劉三爹一把捂住了臉,“都怪我這個當爹的沒用,害了我的兒啊……”劉俊卿兄妹相互看了一眼,不說話,秀秀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半晌掏出了那張報紙,遞給劉俊卿說:“哥,這是我找我們少爺要來的,可能,你有用。”
五
湘江對岸的嶽麓山。山下溁灣鎮劉家台子的一個小巷子裏,用竹籬笆圍成一個小院落,院內一間陰暗的小房子裏,桌上、地上堆滿了火柴盒子和糨糊,斜陽照進來,一個婦人和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正低頭在那裏糊著火柴盒。
這個婦人梳著一個大髻,烏黑的頭發總挽在腦後,穿一件深藍色衣衫,雖已極是破舊,但破口處都用花飾掩蓋,整潔異常。她麵容清瘦,眉角間滿是風霜之色,然而舉止從容嫻靜。
“第……八十五頁。”婦人一邊報數字,一邊手不停地忙碌著。
小女孩手邊赫然是一本翻舊了的《西哲詩選》,她看了一眼標題,蓋住書,拿起刷子,一麵在火柴盒上刷糨糊,口裏背誦:“‘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憤慨,也不要憂鬱。’”她背了這句,停下來,看著那婦人。
“不順心時暫且克製自己,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要來臨。”婦人立時續道,然後看著女孩。女孩也續著,“現實總是令人悲哀,我們的心卻憧憬未來。”又停下來。婦人又接道,“一切都是暫時的,它將轉瞬即逝。”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從普希金到雪萊,從哥德到席勒,背個不停。這時一個少年走進了院子,正是蔡和森,他輕手輕腳掀開牆邊的破草席,把一個擦鞋的工具箱藏進去蓋好,換出自己的書包背在背上,然後擦了擦手上的黑漬,整理好衣服,這才推門進了屋,問:“媽,小妹,今天誰贏了?”
“打平!”小女孩放下手裏的刷子。她正是蔡和森的小妹蔡暢,那婦人是他的母親葛健豪。蔡和森放下書包,坐在妹妹身邊幫著糊火柴盒,低著頭說:“不可能,你能跟媽打平?”蔡暢得意地說:“今天我發揮得好,不信你問媽。”
葛健豪看著兒子,問:“又這麼晚才放學啊?”蔡和森答應著,不動聲色地避開了母親的目光,對妹妹說:“來來,再比,我也來一個。小妹,你來翻書。”
“書待會兒再背吧。”葛健豪拍拍手,站起身,叫著兒子的小名,“彬彬,你來一下,我有話問你。”少年蔡和森猶豫了一下,立即微笑著站起來跟母親出了房間。等兒子出來,葛健豪關嚴了房門,站到破草席旁問兒子:“這些天學校裏還好吧?”
蔡和森故作輕鬆地回答:“就那樣。”“就那樣是哪樣啊?”葛健豪的語調平靜。蔡和森說:“還不就是上課,也沒什麼可說的。”
葛健豪的眼睛還看著兒子,一隻手卻掀開了草席,指著露出來的擦鞋箱:“就用這個上課嗎?如果不是你們學校今天寄通知過來,媽到現在還被你瞞著呢。你自己看看,學校說你一直欠著學費沒交,最近一段幹脆連課也不去上了。彬彬,要學費為什麼不跟媽說呢?”
“咱家現在哪交得起這麼多學費啊”!蔡和森低下了頭,小聲說,“小妹又要讀中學了,我是想……”
“不管怎麼想,總不能不去讀書!”葛健豪打斷兒子的話,平靜了一下,伸手按在兒子的肩上,很堅決地對兒子說:“彬彬,你是個好孩子,你心裏想什麼媽也知道,可不管怎麼苦,不管怎麼難,媽不能看著你們兩兄妹失學。連媽都在讀書,何況是你們?不怕窮了家業,隻怕蠢了兒女啊,你懂不懂?”
“可這個鐵路學堂,我實在是讀不下去了,一年學費這麼多,我不能看著媽你白天晚上糊火柴盒子供我上學,再說也供不起啊!”蔡和森歎了口氣。
葛健豪眼眶不由紅了,說:“媽明白,媽不是那種不切實際的人。學校太貴,咱們可以換,好學校也不是個個都貴的。關鍵是你得讀下去。”
蔡和森這時從口袋裏掏出了那份疊好的報紙,打開遞給母親:“我想過了,媽,我想退學考一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