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欲栽大木柱長天(2 / 3)

“可是,他們都是您賞識的人才……”“人才?有德才有才!若是有才無德,將來隻會成為更大的禍害!連基本的誠實都沒有,代考舞弊這種事也敢做,不處理還了得?走!”

子升回到寢室,蕭三已經上床了,他迷迷糊糊地被哥哥拉到草坪上,一聽哥哥唧唧歪歪地說起卷子的事情,火了:“哥,代考的事,怎麼能怪潤之呢?”他的聲音不小,把正從走廊那頭急急忙忙走過來的孔昭綬和方維夏嚇了一跳。拐角處,孔昭綬收住了腳步,抬手示意方維夏放輕腳步。

“文章我們都寫了,它不是突然丟了嗎?潤之哥是怕我們耽誤了船,才幫我們代寫的。人家是一番好心,要怪,就怪我不該丟了文章。”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這畢竟是作弊,用這樣的手段考進學校,豈是君子之所為?”“哥,道理我都知道,我也後悔,可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麼辦呢?”

孔昭綬與方維夏貼牆而立,方維夏悄悄調小了油燈的光芒。子升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其實這兩天,我一直在猶豫,想把這件事跟學校坦白出來。剛才我甚至都到了潤之的寢室,想告訴他這個想法,可是……當時的情形你也知道了,校長、學監都在,潤之呢,情緒又那麼高,我是實在說不出口啊!再怎麼說,潤之也是為了我們兄弟好,雖然事情做錯了,可要因此害得他讀不成書,我總覺得……”

“哥,其實要我說呢,憑你的文章,又不是真的考不起。真要考,第一名還未見得是潤之呢,你又何必這麼想不開?”

“這不是考不考得起的問題!我當然知道我們考得起。可做人不能暗藏欺心,不能光講結果,不論手段,你明不明白?我已經想過了,這件事,隻有一個辦法解決。”

“什麼辦法?”

“退學。明天就退,我們一起退。學校,我們可以再考,但良心上的安寧丟了,你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子暲,君子坦蕩蕩,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啊!”

“那,潤之哥那邊……”“潤之那邊,明天我會去跟他解釋,我想,他會明白的。”

孔昭綬略一沉吟,轉過身,示意方維夏跟他退後,悄聲說:“去找毛澤東。”

毛澤東和蔡和森這時候也還沒有睡覺,兩人在學生寢室外的走廊上頭碰著頭,借著燭光,正在讀課本上一師的校歌歌詞。

“……人可鑄,金可熔,麗澤紹高風……多材自昔誇熊封,男兒努力蔚為萬夫雄!”毛澤東壓著聲音朗誦著,聲音裏卻透著壓不住的激動,“寫得多好啊!我一讀到這歌詞,心裏頭就像燒起一團火一樣!”

“是啊,男兒努力蔚為萬夫雄!”看來蔡和森也一樣激動。

“哎,不瞞你說,其實一開始,我根本沒打算考一師。”毛澤東說,“我那個時候,一門心思就想考北大,哪想過什麼第一師範啊?可我們家不給我錢,人窮誌就短,這裏又不要錢,沒辦法,隻好考到這兒來了。”

“那現在還後悔嗎?”蔡和森問。毛澤東笑道:“後悔?後悔沒早考進來!今天我才知道,我們的先生是什麼樣的先生,我們的學校是什麼樣的學校!一句話,來這裏,來對了,來得太對了!對我的胃口!”

毛澤東的聲音越來越大,卻不知道孔昭綬與方維夏正靜靜地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我毛澤東沒別的本事,就一條,認準了的事,我一條路走到黑,就在這裏,就在這所第一師範,我死活要讀出個名堂來!”

蔡和森壓低嗓門勸他:“潤之,你聲音小點。”孔昭綬一言未發,向方維夏擺了擺手,兩個人順著來路悄悄退了回去。望著沐浴在月光下的一師主樓,孔昭綬長長舒了一口氣,對方維夏說:“學校是幹什麼的?不就是教育人的嗎?人孰能無過,無過豈不成了聖人?那還要我們教什麼?他們都還是孩子嘛,不論犯過什麼錯,都是進校以前的事了,隻要知錯能改,誠心上進,我不信在我們一師,在你我手上,教不出堂堂正正的君子來。明天……給他們一個主動的機會,等到明天。”

方維夏鄭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校長的辦公桌上,一方刻著“知恥”字樣的鎮紙壓著兩份退學申請。孔昭綬的目光,從蕭子升移到蕭三,由蕭三再移到毛澤東的身上。三個人垂手站在辦公桌前,緊張中,都帶著不安。

“毛澤東同學,”孔昭綬終於開口了,“你的兩個朋友已經決定以退學來承擔良心上的責任,並沒有牽連到你,你為什麼還要主動來承認代考的事?”

毛澤東筆直地站著,說:“因為代考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文章也是我寫的,我的錯,我承擔。校長,無論您怎麼懲罰我,我都接受,可他們真的沒有主動舞弊,請您給他們一個機會吧……”

“不!”子升打斷了他,“這不關你的事!校長,事情由我們而起,是我們沒有經過考試進了學校,責任應該由我們負……”

“好了,你們也不要爭了。責任由誰來負,該由我這個校長來決定吧?”孔昭綬說著,把兩張雪白的紙和筆墨文具擺在了蕭氏兄弟麵前。

子升一時沒明白:“校長……”

“怎麼,剛剛考過的試,就不記得考題了?行,我提醒你們一句:論小學教育,標題自擬,篇幅不限——隔壁辦公室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由方主任給你們監考,補考時限兩小時,夠不夠?”

子升、蕭三與毛澤東麵麵相覷,愣了一陣,這才反應過來,子升:“夠!用不著兩個小時,20分鍾就夠。”

孔昭綬皺皺眉頭:“20分鍾?”“我自己寫過的文章,每一個字我都記得。”子升喜出望外。

孔昭綬問蕭三:“你呢?”“我也一樣,沒問題!”蕭三歡喜得隻差沒跳起來了。孔昭綬點頭說:“好,那就20分鍾。”拿起紙筆文具,子升與蕭三激動得同時向孔昭綬深深一鞠躬:“謝謝校長!”

兩個人匆匆出門,子升又站住了:“校長,那潤之……您能原諒他嗎?”

“這不是你現在該關心的問題。”看看麵無表情的孔昭綬,再看看正用目光催他快走的毛澤東,子升也明白自己多說無益,隻得退出了房間。

“校長,謝謝您原諒他們。”毛澤東也向孔昭綬鞠了一躬。“可我沒說過要原諒你哦。”

“我明白。”正視著孔昭綬的眼睛,毛澤東目光坦然,“這件事的錯誤本源在我,一切責任本該歸我承擔。”

“那,說說你錯在哪兒?”“我……我不該隨便幫朋友。”

孔昭綬搖了搖頭:“錯。友道以義字為先,你幫朋友,我並不怪你。但君子立身,以誠信為本,義氣是小道,誠信為大節。你的行為,耽於小義而亂大節,是謂本末倒置,本末倒置,則既傷己身,又害朋友。這才是你的錯誤之所在。”

毛澤東沉默半晌,默然點頭說:“我明白了,校長。”“真的明白了?”孔昭綬肅然看著他。

“真的明白了。校長,請您現在就處罰我吧。”毛澤東低著頭說。孔昭綬點了點頭,“你能主動走進這間辦公室,坦白自己的錯誤,我相信你是有誠意的。當然,絕不等於我不處罰你。”他拉開抽屜——抽屜裏,是一麵折得整整齊齊的旗幟。旗幟展開了,那是一麵深藍為底,正中印著莊重的“師”字白徽的一師校旗。

“這是我一師的校旗,也是我一師光榮的象征,它有藍色的堅強沉穩,更有白色的純潔無瑕。它的潔淨,不容沾上一點塵埃,它的誠實、理想、信念、光榮,更不容任何玷汙!”孔昭綬將校旗遞到了毛澤東麵前:“把它接過去。”

待毛澤東接過了校旗,孔昭綬又說:“一會兒就要開新生入學典禮了,我希望由你在典禮上升起這麵校旗,我也希望從今以後,每當你看到這麵校旗,都能想起今天犯過的錯,都能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從現在開始,我毛澤東,將光明磊落,無愧於這麵校旗!這就是我對你的處理,能接受嗎?”

捧著校旗,仿佛捧著巨大的重托和承諾,毛澤東用力地一點頭。

“何謂修身?修養一己之道德情操,勉以躬行實踐,謂之修身。古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說,修身是一個人,一個讀書人,一個想成為堂堂君子之人成材的第一道門坎。己身之道德不修養,情操不陶冶,私欲不約束,你就做不了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精神完美的人,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作為就更無從談起。那麼,什麼是修身的第一要務呢?兩個字:立誌!”

這一天上午,本科八班教室裏,楊昌濟正在給學生上第一節修身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