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斤吧。”
趙一貞放下書,取茶葉,過秤。劉俊卿的目光追隨著她,見一貞回頭,他又掩飾著側開頭,裝著在看那本放在櫃台上的書,那是一本英文版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你在看這本書啊?”
趙一貞笑了笑,小聲說:“看不太懂。”
“什麼地方看不懂?”
趙一貞:“我英文差,一開始就看不太懂。”
劉俊卿打開扉頁,指著《卷首詩》問:“是這兒嗎?”
趙一貞點了一下頭。
“這是卷首詩,標題是《綠蒂與維特》。這兩句是說: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
“哎呀!”一貞的手一抖,茶葉嘩啦撒了一櫃台,嚇了她一跳。劉俊卿趕緊幫忙擋著,卻正好抓住了一貞的手。一貞的臉緋紅了,她趕緊把手抽了回來,小聲說,“對不起啊,我……我給你另外換半斤。”
“不用了,收拾起來是一樣的。這樣吧,你來掃,我接著。”
他雙手合攏,靠住櫃台。一貞漲紅了臉,掃攏茶葉,茶葉落在了劉俊卿手上,這一刻,兩個人湊得那麼近,幾乎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一貞的眼睛,頭一次沒有躲避劉俊卿火熱的目光。
比較起蔡家,劉家的日子卻要好多了。擺在劉俊卿麵前的除了一碗盛好的飯,還有幾樣菜,分量雖少,卻既有肉,也有魚。按劉三爹的意思,兒子吃了一個禮拜學校食堂,回了家還不吃點好的?
看兒子有滋有味地吃著自己親手做的菜,劉三爹打開兒子帶回來的布包袱,將裏麵亂皺皺塞成一團的髒衣服、髒襪子倒進了木盆,吃力地端起木盆,走出布簾,伴著劇烈的咳嗽聲,給兒子洗衣服。
吃過飯,在父親的咳嗽聲中,劉俊卿不耐煩地挑亮了油燈,開始寫字。他的麵前是攤開的一本英文版《少年維特之煩惱》,和一張精致的描紅信箋,信箋上是那首即將寫完的《綠蒂與維特》的譯文,字跡工整清秀,一絲不苟。聽聽門外總算安靜了,他又提筆開始往下寫,然而,剛寫了一個字,更猛烈的咳嗽聲又響了起來。劉俊卿煩得把筆一摔,拉開了門。月光下,劉三爹拚命抑製著咳嗽,提著一條洗好的褲子站起身來,腰卻一陣發僵,他艱難地扶著腰站起,往繩子上晾衣服。本來一臉脾氣的劉俊卿不由得站住了,他正想退回房裏,卻又站住了,輕聲說:“爸,你不舒服,就早點休息吧,別太累著了。”
一刹那,劉三爹張大了嘴,兒子少有的關懷令他整個人都呆了,他激動得嘴角直抖。兩行老淚從劉三爹的臉上滑了下來,巨大的激動和喜悅幾乎令他難以自持,提著衣服的手都在抖個不停。他用力擦去眼淚,一抖衣服,晾上了繩子。
第二天一早,趙家茶葉店裏,一貞送走了一名買茶的顧客,拿起抹布擦著櫃台,突然看到一雙熟悉的皮鞋站到了櫃台前。一瞬間,一貞一陣緊張,漲紅著臉,不敢抬頭。劉俊卿把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描紅信箋從櫃台上推了過去。一貞猶豫著,伸出手正要去接,趙老板端著一盤茶葉,一掀門簾,走了出來。趙一貞嚇得手一縮,趕緊轉身叫了聲“爸爸”。
櫃台上,那張信箋刷的一下被劉俊卿收了回去。
趙老板吩咐女兒把指定的貨分一下,回頭看到劉俊卿,問:“這位先生,買茶嗎?”
劉俊卿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逃也似地跑開了。
“這小夥子,慌什麼張啊?”趙老板看著劉俊卿,他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女兒,趙一貞幹著活,頭也沒抬。
趁著父親背過身清理著錢箱裏的錢,一貞抬起頭,看到遠處的拐角,劉俊卿正躲躲閃閃地探著頭,向她打著手勢。一貞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找了一陣,才發現算盤下正壓著那張信箋。
深夜,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楹,灑在那張描紅信箋上。
趙一貞癡癡地端詳著信箋,信箋上,是那首卷首詩,下麵寫著“省立第一師範劉俊卿贈”。
五
毛澤東在當天下午放學後,如約到了楊昌濟家。
楊宅門前,“板倉楊”的門牌靜靜地掛在大門一側,楊宅院內,蘭花青翠,藤蔓攀牆,點點陽光透過樹陰,灑在落葉片片的地上。探頭打量著這寧靜雅致的小院,毛澤東長長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氣。
“進來吧。”楊昌濟推開了書房的門。
帶著幾分崇敬,毛澤東跟在他身後,向裏走去。書桌上,鋪著一張雪白的紙,寫著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修學儲能。
“修學儲能,這就是今天的第一課,也是我這個老師對你這個弟子提出的學習目標。”楊昌濟放下筆,麵對毛澤東坐了下來,說,“潤之,一個年輕人走進學校的目的是什麼?是學習知識,更是儲備能力。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就是說,一個人如果光是能力素質強,而學問修養不夠,則必無法約束自己,本身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種野性破壞之力;反過來,光是注重書本學問,卻缺乏實際能力的培養,那知識也就成了死知識,學問也就成了偽學問,其人必死板呆滯,毫無價值。所以,我今天送給你這四個字,就是要讓你牢牢記住,修學與儲能,必須平衡發展,這是你求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兩個方麵。”
毛澤東問:“那,以今日之我而言,應當以修什麼學問,儲哪種能力為先呢?”
“什麼學問?哪種能力?潤之,你這種想法首先就是錯的。今時今日之毛潤之是什麼人?一個師範學校一年級學生而已。你喜歡哲學倫理,也關心時事社會,這是興趣,也是天賦,但我同時也擔心你走入另一個誤區,那就是於學問能力的涉獵之麵太窄!潤之,你的求學之路才剛剛起步,你才掌握了多少知識?才擁有多少能力?過早地框死了自己修學儲能的範圍,而不廣泛學習,多方涉獵,於你的今後是有百弊而無一利的。所以,你現在的修學儲能後麵,還應該加上四個字:先博後淵。”
毛澤東思索著,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博采眾長才能相互印證,固步自封則必粗陋淺薄。”
楊昌濟笑了,他為毛澤東有這樣的悟性而感到非常欣慰。在談到儒家三綱之說時,楊昌濟喝了口茶,說:“儒家三綱之說,確屬陳腐之論,船山先生的‘忠孝非以奉君親,而但自踐其身心之則’之說,於此即為明論。”
記著筆記的毛澤東停下筆,插話道:“我覺得這種說法,其實是在提倡個人獨立精神。”
“對,個人獨立。你看過譚嗣同的《仁學》嗎?《仁學》對此就作了進一步闡發,它認為個人獨立奮鬥,是一個人成功的關鍵,即父子兄弟,亦無可依賴。而我以為,個人奮鬥的宗旨,就在於兩條原則。”他接過毛澤東手中的筆,在兩張紙上各寫了一個字:堅、忍。“堅者如磐石,雖歲月交替而不變,忍者如柔練,雖困苦艱辛而不摧。堅忍者,剛柔並濟,百折不回,持之以恒也……”
“口當……口當……”牆上掛鍾恰在這時響了,毛澤東看看窗外的夜色,趕緊站起身:“哎喲!都這麼晚了?老師,真是對不起,打攪您到這個時候,要不,我先回去了。”
楊昌濟伸展了一下胳膊,看來也是有些疲倦了,卻意猶未盡地對毛澤東說:“清談不覺遲,恍然過三更啊。算了,這麼晚了,學校也早鎖門了,我看,你就住這兒吧,反正我的家眷都回了鄉下,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明天早上再走吧。”
第二天早上,晨曦一縷,悄然抹亮了天際。“板倉楊”的門牌映著初起的晨光,散發著古拙質樸。清晨的寧靜中,一陣水流聲傳進了楊宅客房。毛澤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披著外衣,揉著惺忪的睡眼推開了門。他突然愣住了:就在眼前,小院的井邊,楊昌濟裸著身體,隻穿著短褲和一雙日本式的木屐,正在用冷水進行晨浴。光潔強健的脊背上,清水縱橫,水流順著身體,直淌到地上。一隻木勺從木桶裏舀起滿滿一勺水,冰涼的井水兜頭澆下……他的神情肅穆,動作莊嚴,一吐一納,仿佛正在進行某項莊嚴的儀式。似乎是感覺到了身後有人,楊昌濟回過頭來,看到毛澤東疑惑的眼神,他拿起井欄邊的浴巾,擦著身上的水,說:“我在晨浴。幾十年的老習慣了,清晨即起,以井水浴我肉體,然後晨誦半小時,以聖賢之言浴我精神,是以精神肉體,清清爽爽,方得全新之我,迎接新的一天嘛!”
毛澤東伸手探了探水桶中殘餘的水,深秋之晨冰涼的井水,刺得他手一縮,問道:“老師,您不冷嗎?”
“一個人的修學之路上,比冷水更難熬、更嚴酷者不知有多少,若是連一點寒冷都受不了,還談什麼堅忍不拔?再說,讀書人靜坐過多,缺乏運動,這也是強健體魄的最好方式嘛!”楊昌濟將浴巾往肩上一搭,在院中樹下一塊石頭上盤腿坐下,拿起了手邊的一本書,“哦,對了,我沒有吃早飯的習慣,就不管你的飯了,你自便。我要晨誦了。”
仿佛是在淨化自己的心靈,楊昌濟閉目長長呼吸了一口氣,這才朗聲:“楊昌濟,光陰易逝,汝當惜之。先賢至理,汝當常憶……”隨後,他打開書,端坐凝神,大聲誦讀起來,“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漸漸明朗的晨光中,楊昌濟讀得如此旁若無人,那琅琅書聲,仿佛天籟般充滿了這雅致的小院。望著井邊的木桶,望著晨光中靜若雕塑的老師,聽著那清澈得猶如回旋在天地之間的讀書聲,毛澤東幾乎都癡了。
隨即他回到客房,一張“自訂作息表”上,從清晨直到半夜,一個個時段,一項項安排,密密麻麻,開列詳細。從此,這張作息表貼在毛澤東寢室的床頭,一直伴隨他讀完一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