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奇怪地問:“你看什麼?”“看你呀。”“看我什麼?”“看你的眼睛。”“我的眼睛?”
“看看跟一般人的有什麼不一樣,看看我爸爸為什麼會說有個學生眼睛怎麼怎麼明亮啊,有神啊,堅定啊,藏了好多好多遠大理想在裏頭啊。”開慧誇張的表情把毛澤東逗笑了,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哦,我知道你是誰了,楊開慧,我的小師妹。”開慧頭一偏,也伸手一捏他的鼻子:“我也知道你是誰。毛澤東,我爸爸最喜歡的學生。”
兩個人同時說道,大笑起來,好像久別重逢的好朋友。開慧拉著他,“快走吧,我是來叫你吃飯的,你看書的時候爸爸不讓我過來呢。”
飯桌上毛澤東的表現讓楊家人開了眼界,捧著一隻大得嚇人的海碗,狼吞虎咽,吃得嘖嘖有聲。開慧驚奇地盯著毛澤東的吃相,他第一碗很快見底,到飯甑邊抄起大飯勺,一連幾下,他居然又堆了滿滿一海碗飯,飯桶一下子空了大半。開慧目瞪口呆,向仲熙卻看著楊昌濟會心一笑。
毛澤東回頭這才發現發現大家都看著自己,當下裏端著大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向仲熙連忙夾上一大筷子菜,放進了毛澤東的碗裏,笑道:“快坐下吃,潤之,我呀,就喜歡看你們年輕人吃得多,吃得多,身體才好嘛,就跟在自己家裏一樣,別客氣啊。”
一連十幾天,毛澤東都呆在書房,也不管好歹,書架上的書,摸了一本就讀,讀罷便放在左手邊,一時那裏的書越堆越多。這一天他正看得出神,忽然一隻紙折的蛤蟆放到了他的頭上,回頭見開慧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後。他哈哈一笑,抓下頭上的紙蛤蟆:“沒有天鵝肉吃,我可不願意當癩蛤蟆。”
開慧伸手給他,“來,咬一口啊。”
毛澤東笑說:“哦,我把小師妹吃了,老師還不得找我算賬?”
開慧哼一聲說:“諒你也不敢!”她靠在毛澤東身邊坐下:“看什麼呢?”伸手把書拿了過來,“《諸葛亮文集》?早就看過了。”
“你才多大,就看《諸葛亮文集》?”
“誰說我小啊?下學期我都上中學了,看這個算什麼?“
“好好好,十四歲的大姑娘。那我抽一段考考你。”
開慧急了:“我隻說看過,又沒說都記得。難道你看一遍就都記得啊?”
“差不多。”
開慧嚕著嘴:“吹牛皮,我不信!”隨手翻開一頁,“《誡子書》,背呀!”
毛澤東張口就來:“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誌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竟與日去,遂成枯落……”
“好了好了,《出師表》!”
“臣亮言:先帝……”
“前麵不要背,從中間開始。嗯,‘可計日而待也’,從這裏開始。”
“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毛澤東又是一口氣背了下來。
開慧不服氣,要毛澤東翻出所有看過的書,一心要考倒這位師兄,不厭其煩地提著問題,考到《五燈會元》十八卷時,毛澤東終於錯了一句,開慧哈哈大笑,叫道:“我贏了我贏了,你背錯了要罰!”
毛澤東也讓著她:“好吧好吧,你說怎麼罰,楊先生。”
開慧眼珠一轉:“這樣,罰你明天陪我去抓魚,不許反悔。”
第二天一大早開慧便來了,扯了毛澤東便走,毛澤東無奈,隻得隨她出來。兩個人背著釣竿,提著魚簍出了門,沿溪而行,那溪水曲折,直行出數裏,在一座山下彙成一個港汊。一灣綠水沿山勢環繞,直向東折去,岸邊綠草如茵,兩個人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放眼一望,小山如黛,稻浪翻滾,遠處三兩間茅舍點綴。清風徐來,吹著開慧的發梢,她一身鄉下姑娘打扮,更襯出她清水芙蓉的臉蛋,煞是可愛。
“怎麼樣,我們鄉下漂亮吧?”開慧卷起褲管,把白嫩嫩的小腿伸進溪水裏撥弄著。
“這算什麼?一般般。我鄉下長大的,我們家那邊,比這兒還漂亮!那個山,那個水——你是沒看見過,比畫上畫的都好看!”
“不可能。”
“你還不信?史書上都有記載,當年舜帝南巡,經過我們那裏,見山水靈秀,歎為觀止,乃為之製韶樂。韶樂你知不知道?就是‘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那個韶樂!那麼美的音樂,就是看了我們那裏的山水才作出來的,所以,我們那裏就叫韶山,你說美不美?”
“是嗎?”聽他這麼一說,開慧都有點悠然神往了。
“小時候,每年這個時候,我就在我們家對麵的山坡上放牛,一邊呢,就撿柴、撿糞,撿完了,往山坡上這麼一躺。”說著就往草地上一躺,“太陽一照,風這麼一吹,舒服啊!”
開慧學著他的樣子,也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有空啊,我就和鄰居家的小孩一起,挖筍子,捉泥鰍,爬到樹上摘樟樹果果,下到水塘裏去撈魚,夏天就遊泳,春天就放風箏,反正名堂搞盡。”
“這些我也玩過,不新鮮。”
“新鮮的也有呀,比方我們那裏,最有意思的,就是唱山歌,這邊山上唱,那邊山上的人就和,一問一答,看誰比得誰贏。那些山歌真的有意思,我到現在還記得。”
開慧來了興趣,支起了身子:“那你唱一個我聽聽。”
“我唱得太難聽了。”
“難聽就難聽嘍,又沒有別人,唱一個嘛。”
毛澤東坐起身來:“好,給你唱一個《扯白歌》,就是專門扯謊的歌,比哪個扯謊扯得狠些,怎麼不可能就怎麼唱。你聽啊。”
“生下來我從不唱捏白的歌,風吹石頭就滾上噠坡嘍。出門就碰噠牛生個蛋,回來又看噠馬長個角嘍。四兩棉花它沉噠水,咯大個石磨子它飄過噠河嘍……”
毛澤東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山歌來,不知在念還是在喊。
黃昏的路上,開慧握著一把淺紫色的野菊花,腳步十分的輕快,一路想起毛澤東的山歌,忍俊不禁,很快到了家。兩人一進門,毛澤東不禁愣住了:“老蔡,子升,你們怎麼跑來了?”
來的正是蔡和森和蕭子升,楊昌濟神情凝重地放下手裏的一份報紙:“他們倆,是來送這份報紙的。”
“譚都督被撤職了?!”一旁倒好了茶的開慧趴了過來,看看報紙的大幅標題,奇怪地問,“譚都督是誰呀?”
子升回答說:“就是我們一師的老校長,湖南都督,譚延闓。”
“那,誰把他撤了?”
“除了袁大總統,誰還能撤一省之都督?”蔡和森回答著開慧的問題,但臉卻對著毛澤東,“江蘇撤了,浙江撤了,四川撤了,廣東撤了,如今,又輪到我們湖南了,看來,不把中國各省的都督都換成隻服從他的人,這位袁大總統是不會罷休啊。”
開慧還是不明白地問:“可大總統不是比都督官大嗎?都督本來就應該服從他嘛。”
“開慧,這些事,你還不懂。”蔡和森說,“都督也好,大總統也好,服從的,都應該是中華民國的法律,可如今北方各省,都是袁世凱北洋係的人,如果南方的都督也換成了他的人,那中國今後,就沒有法律,隻剩下他袁大總統了。”
子升接著說:“刺殺宋教仁,解散國民黨,把持國會,修改約法,這兩年,他袁世凱這個大總統的權力已經擴大都得沒邊了,他難道還不滿足?他到底想怎麼樣呢?”
“獨裁!”一片沉寂中,楊昌濟開口了,“他要的,就是獨裁!”
毛澤東與蔡和森都微微點了點頭。
子升不禁歎了口氣:“總統獨不獨裁,我們也操不上心,我隻擔心,譚都督在,湖南還算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可譚都督這一走,我們湖南,隻怕從此要不得安寧了。”
一旁的開慧沒有見過這麼嚴肅的場麵,一直緊張地聽著,聽到子升的話,急了:“真的?那,那學校呢?學校不會出什麼事吧?我下學期還要上周南去讀初中呢。”
子升安慰開慧,也算自我安慰:“學校當然不會有事。教育乃立國之本嘛,不管哪個當權,也不管他獨不獨裁,總不至於拿教育開玩笑。”
蔡和森分析道:“那可難說。民權他可以不顧,約法他可以亂改,區區教育,在獨裁者眼裏,又算得了什麼?”
“要我看,也好!”一直沉默著的毛澤東語出驚人。
“好?”子升沒聽明白。
“對,好!”毛澤東揚聲說道,“上蒼欲使人滅亡,必先令其瘋狂,他愛蹦躂,讓他蹦躂去,等蹦躂夠了,他的日子,應該也就到頭了!”
“可他這一蹦躂,中國就得大亂啊!”
“大亂就大亂,治亂更迭,本來就是天理循環,無一亂,不可得一治!三國怎麼說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可是……”子升還要說,楊昌濟卻抬手止住:“世事紛擾,國運多舛,中國是否會亂,亂中能否得治,確實令人擔憂。作為你們的老師,今天,我隻想提醒你們一句話,不管時局如何發展,不管變亂是否來臨,讀書求真理,才是你們現在最重要的事。非如此,不可為未來之中國積蓄力量。子升、和森、潤之,記住我的話,好好用功,為了將來,做好準備吧。”
三人點了點頭。“還有我呢?我也算一個吧?”開慧突然插了一句。
師生們都笑了,毛澤東一拍她的腦袋:“要得,你也好好用功,做好準備,到時候,國家有難,就靠你這個花木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