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五月七日民國奇恥
一
1915年5月,長沙的天氣漸悶熱起來,空中積滿厚雲,陽光似乎努力想從雲層裏掙紮出來,滲出淡淡的光,投在灑掃得沒有一絲塵土的火車站月台.
月台上每隔不到一米,便肅立著一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沿鐵軌迤邐向北一字排開。警戒線外擠滿了湖南各界的縉紳士商,官員賢達,西裝革履,長袍馬褂,各色不一,一麵大橫幅扯開,上書“三湘各界恭迎湯大將軍蒞臨督湘”,陽光折過來,將這一行金字和眾人舉著的彩旗映得人眼花繚亂。
一聲汽笛長鳴,一列火車自北緩緩駛進站來。半晌車門方才開了,從裏步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年紀不過30歲,白淨的臉上架著一付精致的細金絲眼鏡,削長臉兒,眉目清秀,穿一身細綢布長衫,手裏習慣地把玩著一串晶瑩透亮的玉質念珠。姿態優雅,氣質沉靜。除了剃得極短、極整齊的日本式板寸頭外,他全身上下,幾乎找不到一點能和軍人聯係起來的痕跡。
這個人就是湯薌銘,字鑄新。湖北浠水人,新任的湖南布政使,督理湖南軍務將軍。湯薌銘17歲中舉。曾留學法國、英國學習海軍知識,精通多國語言和梵文、藏文,乃是學貫中西的佛學大家。
湯薌銘才一下車,軍樂聲,歡呼聲頓時響成一團。湯薌銘不覺微微皺眉,他一向崇尚佛道的清靜無為,極為厭棄這種繁文縟節。這時軍樂聲一停,一個長袍馬褂、白須垂胸的老頭子捧著本錦緞冊子,顫巍巍地迎了上來:“三湘父老、官民代表恭迎湯大將軍蒞臨督湘。”旋即打開冊子,搖頭晃腦,“伏惟國之盛世兮明公蒞矣,民之雀躍兮如遇甘霖……”
湯薌銘看也沒看老頭一眼,邊走邊對身後的副官說:“收了。”言語輕柔,輕得隻有那副官才聽得見。
副官伸手便把老頭捧著的冊子搶了過來,老頭遲鈍,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直叫道:“哎,哎!”
歡迎的人群呆了一呆,頓時冷了許多,大家都不免緊張起來,伸長了頸看著湯薌銘。他卻向人群旁若無人地直走過來,人群隻得趕緊讓開了一條路。
湯薌銘走不過兩步,突然站住了,輕聲說道:“省教育司有人來嗎?”
後排人群裏的紀墨鴻一愣,趕緊擠上前:“卑職省教育司代理司長紀墨鴻,恭迎湯大將軍。”
湯薌銘的神情一下子和藹了起來,居然伸出手,說道:“紀先生好。”
紀墨鴻受寵若驚,忙小心地握住湯薌銘的手:“大帥好。”
湯薌銘淡淡一笑說:“有個地方,想勞煩紀先生陪我走一趟,可否賞個麵子啊?”
紀墨鴻慌忙答道:“大帥差遣,墨鴻自當效勞。”
這時一個軍官小心地湊過來,說道:“大帥,省府各界已在玉樓東備了薄宴,大家都盼著一睹大帥的虎威……”
湯薌銘扭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雖平和,卻自然透著股說不出的不耐煩,硬生生地把那軍官的半截話逼了回去。
但一轉頭,笑容重又到了他臉上,說道:“紀先生,請吧!”
紀墨鴻低聲問:“不知大帥要光臨何處?”
湯薌銘淡淡說道:“敝人生平最服左文襄公,就去他當年讀書的城南書院吧。噢,現在應該叫做第一師範。千年學院,仰慕久矣!”
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出了火車站向一師而來。其時雖然南北大戰,但湖南得到譚延闓周旋,未經大的兵火,長沙城裏倒也繁華。不過沿街各省逃難而來的難民也是極多,湯薌銘到來之前,城中軍警已經是傾盡全力驅趕,卻也驅之不盡。
湯薌銘坐在馬車上,手裏摩弄念珠,長沙街景在他身後一一退去,但他心思全不在這裏。
1905年湯薌銘在巴黎結識孫中山,並經孫中山介紹加入興中會,事後湯薌銘知道孫中山曾是三點會幫會首領,湯薌銘認為三點會是黑社會組織,因而反悔道:“革命我們自己革,豈有擁戴三點會、哥老會首領之理。”於是湯薌銘到孫中山居住的巴黎東郊橫聖納旅館取走入會盟書,向清廷駐巴黎公使孫寶崎自首,自此為革命黨人所不齒。後來雖然有起義援漢的功勞,孫中山又寬宏大量,不計前嫌,但湯薌銘心中始終存有芥蒂。
而袁世凱因他曾助孫中山,也對他心存疑忌,雖發布命令任命他為湖南將軍兼民政長,執掌湖南軍政大權;但並不放心,先是派親信沈金鑒至湘掣肘其權;繼之任命愛將曹錕為長江上遊警備司令,命其率第三師進駐嶽州嚴密監視湯薌銘舉動。
湯薌銘不是譚延闓,深知南北對峙,湖南地處要衝,北方軍隊南下首攻湖南,南方軍隊北上,也是一樣。譚延闓所謂的湘人治湘,在南北之間中立無異於癡人說夢。他湯薌銘現在兩邊都不討好,唯有乘著這第一次成為一方諸侯的機會,明裏向袁世凱納誠效忠,暗裏在湖南擴充軍隊,到時候有大軍在手,他就誰也不懼。
但要討好袁世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火車上他反複權衡。
1914年以來,“袁世凱要做皇帝”的傳說越來越多。1915年初,日本向中國政府提出企圖把中國的領土、政治、軍事及財政等都置於其控製之下的“二十一條”。消息一經傳開,反日輿論沸騰。1915年2月2日中日兩國開始正式談判,日本以支持袁世凱稱帝引誘於前,以武力威脅於後,企圖迫使袁世凱政府全盤接受“二十一條”,但迫於輿論,一直拖到了現在。最近傳來消息,據說日本打算以最後通牒的形式來逼迫袁世凱接受條件。
湯薌銘揣摩袁世凱的意思,歐美列強雖然反對“二十一條”,但現在身陷歐戰泥潭,也隻能說說而已。中國無力獨自對抗日本,隻能極力維護和日本的關係。隻是國內輿論喧囂,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壓製輿論,輿論都掌握在讀書人手裏。因此湯薌銘下車伊始,便是直奔長沙兩大千年學院之一的城南書院。
孔昭綬等人早已得到消息,當下裏帶著眾位老師出迎到學校的大門,卻見湯薌銘已搶先抱拳招呼:“晚生湯薌銘冒昧叨擾,列位先生,有禮了。”
“湯大將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孔昭綬趕緊還禮。
紀墨鴻趕緊介紹說:“這位就是一師的孔昭綬校長。”
湯薌銘含笑又一抱拳說:“久仰久仰。”
孔昭綬笑說:“豈敢豈敢,大帥客氣了。”
湯薌銘聞言說道:“孔校長,薌銘能否提個小小的要求?”
孔昭綬說道:“請大帥指教。”
湯薌銘沉聲說道:“城南舊院,千年學府,本為先賢授業之道場,湖湘文華之濫觴,薌銘心向往之,已非一日。今日有幸瞻仰,可謂誠惶誠恐,又豈敢在先賢舊地,妄自尊大?所謂大帥、將軍之類俗名,還是能免則免了吧,免得折了區區薄福。”
孔昭綬呆了一呆,“這個?”
湯薌銘微笑說:“就叫薌銘即可。”
孔昭綬倒不好再客氣了,說道:“鑄新先生如此自謙,昭綬感佩不已。”
湯薌銘目光微向孔昭綬身後移動,問道:“這幾位是?”
孔昭綬一讓楊昌濟:“這位是板倉楊昌濟先生。”
湯薌銘頓時肅然起敬:“原來是板倉先生?久仰大名了。”
楊昌濟笑一笑說:“哪裏。昌濟不過山野一書生,怎比得鑄新先生海內學者,天下聞名?”
紀墨鴻提醒著,“孔校長,此地可不是講話之所,是不是先請大帥進去坐啊?”
孔昭綬點點頭一笑說:“對對對,倒是昭綬失禮了。就請鑄新先生先到校長室喝杯茶吧。”
湯薌銘略一沉吟,說道“校長室就不必了,不如教務室吧,薌銘就喜歡那種傳道授業、教書育人的氛圍。”
孔昭綬微微一怔,說道“那……也好。鑄新先生,請……”
湯薌銘含笑說道:“列位先生請……”
一行人進了大門,說話間來到了教務室。紀墨鴻說道:“早聽說大帥學鍾繇、張芝,得二王之精粹,可否為這千年書院賜一墨寶,也為後人添一佳話。”
湯薌銘笑說:“豈敢豈敢,列位都是方家,薌銘哪裏敢班門弄斧。”
孔昭綬說道:“鑄新先生客氣了,先生學貫中西,名聞天下,若能得先生大筆一揮,我一師蓬蓽生輝。”一時便叫人拿紙筆,湯薌銘也不推遲,當即寫下“桃李成蔭”四個字。
“好字,有懸針垂露之異,又有臨危據槁之形。可謂得鍾王三昧。”袁吉六帶頭鼓起了掌,圍成一圈的老師們掌聲一片。
湯薌銘放下了筆,“僭越了。其實,薌銘此生,一直在做一個夢,夢想像列位先生一樣,做一個教書人,教得桃李滿天下,可惜提筆的手,卻偏偏拿了槍,可謂有辱斯文。”
紀墨鴻忙道:“大帥太自謙了,論儒學,您是癸卯科年紀最輕的舉人;論西學,您是留學法蘭西、英吉利的高材生;論軍事,您是中華民國海軍的創建者。古今中外,文武之道,一以貫之,誰不佩服您的博學?”
湯薌銘微搖了搖頭,卻轉向了楊昌濟:“板倉先生才真是學問通達之士。”
楊昌濟說道:“昌濟好讀書而已,豈敢稱通達?”
湯薌銘卻長歎了一聲:“薌銘畢生之夙願,便是能如先生一般,潛心學問,隻可惜俗務纏身,到底是放不下,慚愧慚愧。”
大家都笑了起來,湯薌銘謙恭有禮,又兼才氣過人,一時眾人都漸漸與他親近起來。
隻聽湯薌銘說道:“孔校長,貴院學生的文章,薌銘可否有幸拜讀?”
孔昭綬說道:“先生說哪裏話,還請先生指教。”一時便請袁吉六將毛、蔡等人的作文拿來。湯薌銘接過,第一眼便是毛澤東的,卻見上麵寫著毛潤之,微微一詫,笑說:“這裏也有一位潤之麼?”
楊昌濟笑說:“這位學生心慕當年的胡潤芝胡文忠公,便改表字為毛潤之,讓先生見笑了。”
湯薌銘微微一笑說:“夫子雲:‘十五而誌於學,古今有成就者,莫不少年便有大誌’。”他說到這裏,指一指楊昌濟,又指一指自己說道:“你我當年,恐怕也立過這樣的誌向吧。”
他細看文章,點頭笑說:“嗯,好文章,文理通達,深得韓文之三昧,氣勢更是不凡,當得潤之這兩個字。”抬起頭向袁吉六說道:“袁老先生,能教學生寫出這樣的文章,果然名師高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