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五月七日民國奇恥(2 / 3)

袁吉六大鬆了一口氣,忙道:“總算能入方家之眼。”

湯薌銘放下了文章,問道:“這個毛潤之應該是一師學生中的翹楚了吧!”

袁吉六點頭說:“以作文而論,倒是名列前茅。”

湯薌銘微一沉吟,說道:“哎!孔校長,薌銘能否借貴校學生的作文成績單一睹啊?”

孔昭綬忙答道:“那有什麼不行?”

接過作文成績單,湯薌銘看了一眼,卻轉手交給了紀墨鴻。他站起身:“列位先生,今日薌銘不告而來,已是冒昧打攪,先賢之地既已瞻仰,就不多耽誤各位的教務了。”

大家也都站了起來,準備送客。

湯薌銘卻微笑說道:“差點忘了孔校長,薌銘此來,還有一件公事,想請您過將軍府一敘。”

孔昭綬不覺一愕,“我?”

湯薌銘點頭說:“對,非您不可。趁著車馬就便,不妨與薌銘同行如何?”

孔昭綬還來不及回過神來,湯薌銘已攜了他的手,向外走去。眾人方才行到一師門前,湯薌銘正待告辭,這時遠處忽然一聲槍響,隨即傳來一片喧鬧,把眾人都驚了一跳。護衛的軍警頓時都忙亂起來,湯薌銘眉頭微微一皺,副官隻看了一眼他的眼色,立即會意,匆匆跑去。

但笑容馬上又重新回到湯薌銘臉上,拱手道:“叨擾列位的清靜,薌銘就此告辭了。”一時眾人紛紛回禮,看著湯薌銘攜孔昭綬向一輛豪華馬車行去。

隻見湯薌銘搶上一步,掀起了馬車的簾子,說道:“孔校長,請!”

孔昭綬怔了一怔,湯薌銘如此客氣,倒叫他不好推辭,正要登車,這時那名副官引著一名軍官匆匆跑來:“大帥。”

湯薌銘扭過頭來,那軍官啪地一個立正,敬禮:“駐湘車震旅長沙城防營營副參見大帥!”

湯薌銘隻瞟了他一眼,便把頭扭了回去,淡淡地說:“鬧什麼呢?”

軍官答道:“報告大帥,有一群要飯的饑民哄搶米鋪的米,標下奉命率城防營前來彈壓,鬧事的22人已全部抓獲。如何處置,請大帥示下。”

未加思索,湯薌銘把玩著手串的食指在空中輕輕一劃——這個動作他做得是那麼習慣成自然。副官卻早會過意來,轉頭對軍官說道:“全部就地處決。”

正要登車的孔昭綬全身猛地一震,連旁邊的紀墨鴻都不禁嘴角一抽。

那軍官顯然也嚇了一跳,臉色發白說道:“處……處決?都是些女人孩子,二十多個呢……”

湯薌銘的頭扭了過來,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是一種極不耐煩的神色,目光森冷,直逼得那軍官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是!”轉身跑步離去。

孔昭綬這時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湯薌銘的胳膊,“大帥,罪不至死吧?”

微笑著,湯薌銘輕輕將手按在了孔昭綬的手上:“孔校長,您執掌一師,不免有校規校紀,薌銘治理湖南,自然也有薌銘的規矩嘛。”

“可是……”孔昭綬還想說什麼。

湯薌銘輕鬆笑一笑,說:“換作是一師,要是有誰敢亂了規矩,不一樣要殺一儆百嗎?說話間輕輕拿開了孔昭綬的手,扶著馬車簾子,客氣地說:“孔校長,請啊。”

映著陽光,他的笑容和藹,透著濃濃的書卷氣。望著這張笑臉,孔昭綬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

槍聲驟起!

孔昭綬緊緊閉上了眼睛……

到了將軍府,湯薌銘便向孔昭綬合盤托出了這次請他前來的目的。

“中日親善征文?”端著茶碗的孔昭綬不由呆住了。一旁的紀墨鴻默然不語,他是在去一師的路上便早已知道這件事了。

“說得完整點,應該是‘論袁大總統英明之中日親善政策’。”湯薌銘坐在辦公桌後,手裏摩弄念珠,微笑說道。

孔昭綬沉吟一時,放下了茶碗,緩緩說道:“中日關係,事關國策,一師不過一中等師範學校,學生素日所習,也不過是怎樣做個教書匠,妄論國是,隻怕不大合適吧?”

湯薌銘依然慢條斯理:“孔校長何必過謙?貴校以湖湘學派之濫觴,上承城南遺風,這坐論國是,本來就是湖湘學人經世致用的傳統嘛。剛才拜訪貴校時,薌銘拜讀的那篇學生作文,不就縱論家國,寫得勃勃而有生氣嗎?”

紀墨鴻笑說:“孔校長,大帥如此青睞,將這次全省征文活動交由一師發起,這是大帥對一師的信任,大言之,也是袁大總統對一師的信任,您就不必推脫了。”

孔昭綬忍不住脫口道:“可日本對中國,狼子野心,早已是昭然……”他猛然碰上了湯薌銘笑吟吟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森森寒意硬生生將他的話堵了回去。掩飾著陣陣恐懼,他伸手端茶碗,但手卻不由自主地在微微顫抖。

許久,湯薌銘才收回目光:“看來孔校長還是深明大義,願意配合我大總統英明決策的。征文的事,就這麼定了,具體的做法,紀先生,你向孔校長介紹一下吧。”

“是。”站起身來,紀墨鴻對孔昭綬說,“湖南將軍湯大帥令,一、本次征文,以‘論袁大總統英明之中日親善政策’為題;二、征文以一師為發起策源,首先在一師校內開展,除號召全校學生踴躍參加外,凡作文成績名列前30名者,必須參加;三、征文結果,須送將軍府審閱;四、征文結束後,以一師為範例,將征文比賽推廣至省內各校,照例實行;五、凡征文優勝者,省教育司將頒以重獎。征文第一名除獎勵外,省府還將特別簡拔,實授科長以上職務,以示我民主政府求才若渴之心。”

茶水突然濺在了孔昭綬的長衫上,他這才發現手裏的茶碗不知不覺間端斜了,趕緊放下茶碗,擦著長衫上的水。一方雪白的手帕遞到了他的麵前,原來竟是湯薌銘起身給他遞來了手帕:“征文之事,就由紀先生協助孔校長,即日實施,好嗎?”

孔昭綬回到學校,已經是下午了。他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一動不動。那張“中日親善征文”告示就攤在桌子上。

紀墨鴻推開了房門,孔昭綬仍舊一動不動,仿佛充耳未聞。他拿起那張告示一看,頓時急了:“孔校長,您怎麼還沒用印啊?我可都等半天了。您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啊?”

孔昭綬依然不動。

紀墨鴻叫道:“孔校長,昭綬兄。”湊到了孔昭綬眼前,口氣也緩和了:“您心裏想什麼,墨鴻不是不知道。可咱們這些書生,管不了那麼多國家大事,要咱們幹什麼,咱們就隻能幹什麼,讀書人,千古都是如此,生的就是這個命——誰叫咱們的手隻會拿筆呢?”說到這裏,他長歎了一口氣,站直身子:“湯大帥的雷厲風行,您也是親眼目睹了的,墨鴻還要趕回去交差,昭綬兄,就不要為難小弟了吧?”

仿佛自己的手有千斤重,孔昭綬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拉開了抽屜。校長的印信就躺在抽屜裏。

紀墨鴻半晌看他沒有動手的樣子,索性自己動手,手伸進抽屜,抓住了那方印。

鮮紅的校長大印蓋上了告示。孔昭綬還是一動不動,仿佛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紀墨鴻歎息一聲,搖一搖頭,出了校長室,輕輕掩上門。

走廊裏,劉俊卿看到紀墨鴻急匆匆走來,怯生生地招呼了一聲:“紀督學。”然後側過身子,正要給紀墨鴻讓路,卻聽見了紀墨鴻的聲音:“俊卿。”

劉俊卿不禁受寵若驚:“老師。”紀墨鴻把那份告示遞了過來:“幫我個忙,把這個貼到公示欄上去。”

“征文第一名將由省府特別簡拔,實授科長以上職務……”

劉俊卿正把告示往公示欄上貼,盯著上麵征文獎勵的條款,眼睛都直了:“老師,這是真的?”

“大帥親口說的,還能有假?”紀墨鴻拍了拍劉俊卿的肩膀,“俊卿,上次的事,你實在是讓我太失望,太痛心了。可你畢竟還叫過我一聲老師,我也不希望你這麼個人才真的這麼荒廢了。現在機會擺在你麵前,希望你可不要再錯過了。”

“老師,您放心,我不會錯過的,我這就去寫,我一定抓住這個機會。”

激動中,劉俊卿全身都在顫抖,他又把公告仔細讀了幾遍,這才向寢室走來,一路尋思,這樣的機會,大家都在那裏搶,自己恐怕要竭盡全力,當下裏拿定主意,請幾天假,一心一意寫好文章。

這時學生們都已陸續上前來看告示,圍成一團,議論紛紛。楊昌濟走了過來,抬頭看去,“中日親善?”他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時細讀,越讀臉色越沉了下來,當即直奔校長室,連門也不敲,猛地推開,一步闖進去。

《日本國發出最後通牒大總統袁世凱承認二十一條》。毛澤東拿著剛到的《大公報》,頭版顯著的大標題不覺令他發呆,一時怔在了校門口。

此時心中的憤怒反使他冷靜下來,他覺得自己應該要做點什麼了,但到底怎麼做?他第一個想到了楊昌濟。

“潤芝,哪裏都找你不到,原來你在這裏?”迎麵蔡和森和張昆弟滿臉焦急,叫道。

“怎麼回事?”

“出大事了。”蔡和森說道,直將毛澤東拉到那公告欄前。

毛澤東一看之下,也不由目瞪口呆,問道:“老蔡,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下午才貼的,現在楊老師已經去找孔校長了,我不相信孔校長會幹這樣的事,到處找你,我們一齊去問個清楚。怎麼樣?”蔡和森說道。

毛澤東不說話,將手裏的報紙遞給他說:“你看吧。”

蔡和森接過,張昆弟也湊了過來,一見標題頓時雙目圓睜,臉上一陣抽搐,一拳擊在報紙上,喝道:“欺人太甚。”把周圍的同學都嚇了一跳。

蔡和森細細將報紙看完,才問道:“潤之,楊老師知道這件事麼?”

毛澤東沉吟說:“應該不知道,這是最新的報紙,剛到的。”他說到這裏,一扯蔡張二人說:“走,我們去校長室。”

三人匆匆向校長室趕來,隻見房門大開,方維夏、黎錦熙、袁吉六……一個個老師都站在門前,大家的神情同樣凝重,大家的表情同樣難以置信。

“全校征文?居然要我們的學生,要我們親手教出來的學生為日本的狼子野心唱讚歌!這樣的啟事,竟貼進了一師的校園,我一師的傳統何在?我一師的光榮何在?這座千年學府之浩然正氣何在?”楊昌濟的聲音越來越大,在回廊之間直震蕩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