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從窗子裏看進去,隻見孔昭綬一動不動背向眾人,仿佛一尊泥雕一般。楊昌濟激動得在那裏走來走去。
“恥辱啊,這件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怎麼不說話?難道你事先知道?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為什麼不敢麵對大家?你不是這種人啊,你到底是怎麼了?你在怕什麼?”楊昌濟敲著桌子說。
孔昭綬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楊昌濟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將孔昭綬的身子扳了過來,大叫道:“昭綬!”
猛然,他愣住了。所有的老師也都愣住了。
——兩行淚水,正靜靜地滑出孔昭綬的眼眶,順著他的麵頰淌下!
“你知道嗎?他的手指這麼一勾,就殺了二十二個人,因為他們沒飯吃,他們搶了點米,他就這麼一勾,二十二個人,二十二條命,就這麼一勾……”孔昭綬喃喃地說著,整個人都籠罩在那種刻骨銘心的恐怖之中。忽然他猛地一拳重重砸在自己頭上,聲嘶力竭地叫道:“我是個膽小鬼啊!”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楊昌濟扳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覺地滑落下來。
毛澤東沉默一時,握著報紙,直闖進門去。
“潤之?”楊昌濟不覺一怔。孔昭綬聞言也抬起頭來。
“校長,這是剛收到的報紙。”毛澤東遞過報紙。
“原來這樣!”孔昭綬接過報紙看時,湯薌銘的種種企圖刹那間都明白了。孔昭綬沉默片刻,將報紙遞給了楊昌濟,忽然一躍而起,衝出了校長室,直奔公告欄,這時欄前仍圍滿了學生。孔昭綬排開人群一把將告示撕了下來。麵對滿是驚愕的師生們,孔昭綬目光如炬,向追上來的方維夏說道:“維夏,馬上起草一份征文啟事——標題是:《就五·七國恥征文告全校師生書》!”
方維夏聞言大聲應道:“是。”在場的師生都轟然歡呼起來!
四
整整三天,一師的師生都在忙亂之中,所有的文學老師連夜閱評,學生們自發的組織起來協助裝訂,整理,大家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仿佛形成了一種默契,把所有的恥辱和憤怒放在心裏,用更多的行動去洗雪。到第二天上午,方維夏便將一本藍色封皮、裝幀簡潔的《明恥篇》拿到了孔昭綬的辦公室:“校長,國恥征文印出來了,這是樣書。”
孔昭綬接過來仔細翻看,點頭說:“不錯。”他沉吟一時,問道:“潤之在哪裏。”
“他們在禮堂為明天的全校師生五·七明恥大會準備會場。我去叫他來。”方維夏說道。
孔昭綬擺擺手說:“不用了,我去找他,順便看看會場。你去忙你的吧。”說話間站了起來,方維夏點點頭,卻眼看著孔昭綬,半晌站著不動。孔昭綬怔了一怔,說道:“維夏,你還有事?”
方維夏搖一搖頭,遲疑一時才緩緩說道:“校長,你沒事吧。”孔昭綬又是一愣,但瞬間他明白了方維夏的意思,微微一笑說:“維夏,謝謝你,我沒事。”方維夏沉吟一時,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了房門。
孔昭綬看著他的背影,由不得心頭一熱,從昨天到現在,他從每個老師和學生的眼裏都看到了一種關心,雖然沒有一個人說出來,隻是埋頭做事,然而他可以明白的感受到,大家都在替他擔心。他拿起那本《明恥篇》來,心中忽然感到一絲欣慰,隨即關上門向禮堂而來。
禮堂外露天擺放的桌子前,蔡和森正在寫著大字。地上攤著長長的橫幅,毛澤東、張昆弟等人正將他寫好的大字拚貼在橫幅上。孔昭綬站在蔡和森身後,也不說話,隻看他寫字。
“校長。”毛澤東幾個人抬起了頭。孔昭綬笑笑說:“寫得不錯啊。”一時向毛澤東說:“潤之,你那裏先放一放,來給這本《明恥篇》題個引言吧。”說話間把書遞了過來。
毛澤東愣了一下:“我來題?”
“對,你來題。”孔昭綬拿起架在硯台旁的毛筆,遞到了毛澤東麵前:“如果不是你的提醒,就不會有這次國恥征文,所以,應該由你題。”盯著孔昭綬為他翻開的書的空白扉頁,毛澤東沉吟了一會兒,接過了毛筆。大家都圍了上來。
毛澤東奮筆疾書,一揮而就,《明恥篇》的扉頁上留下剛勁有力的十六個字。孔昭綬讀出了聲:“‘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寫得好,寫得好!”
就在這時,隻見劉俊卿慢慢挨了過來,叫道:“校長。”
孔昭綬回過頭來:“是你,什麼事啊?”劉俊卿小心捧著手裏的文章,恭恭敬敬遞了上來:“我的征文寫好了。”
“征文?不是早就截止了嗎,你怎麼才送來?”孔昭綬呆了一呆。“截止了?哎,不是有一個星期嗎?”劉俊卿急忙叫道。
孔昭綬沉默一時,忽然好像想起什麼,問道:“你寫的什麼征文?”“中日親善征文啊。”劉俊卿不覺奇怪,這有什麼好問的。
一刹那間,大家好像發現一隻怪物,把劉俊卿看得莫名其妙。孔昭綬一把接過了劉俊卿的文章,打開看了一眼——文章的標題是《袁大總統中日親善政策英明賦》。
孔昭綬讀了出來:“‘東鄰有師,巍巍其皇。一衣帶水,親善之邦。’”他突然忍不住笑了,“一衣帶水,親善之邦!”他驀然住口,兩眼如刀一般盯著劉俊卿,握緊拳頭,一種尖銳的痛楚從心底裏直透出來,他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劉俊卿呆呆地看著孔昭綬,全不明白大家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眼神,他隻覺有無數的針從四麵八方刺來,這時他看見孔昭綬緩緩地將他那篇文章一撕兩半,不覺大驚,叫道:“校長,你……”
孔昭綬冷冷地一點一點,將那篇文章撕得粉碎。紙屑灑落在地上。他拍打著雙手,仿佛是要拍去什麼不幹淨的東西,看也沒看劉俊卿一眼,轉身離去。
劉俊卿仍舊呆在那裏一動不動,毛澤東等人都不理他,自顧布置會場。張昆第卻不耐煩了,叫道:“讓一讓。”從背後一推,將他推了個趔趄,他這才回過神來看清了地上那幅已經拚貼完工的橫幅上,卻是“第一師範師生五·七明恥大會”幾個大字。
五
第二天清晨,一師大禮堂的主席台上高懸出“第一師範五·七師生明恥大會”的橫幅,左右兩側,是飛揚的行草,“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台下全校數百師生聚集一堂,一片肅穆,過道間黎錦熙等人正在發放《明恥篇》,一本本書無聲地由前至後傳遞著。
當孔昭綬出現禮堂門口,劉俊卿死死地咬著嘴唇,坐在最後一排,木然接過那本《明恥篇》。這時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他有些怨恨地看著孔昭綬一步步走上了講台。
掌聲驟然一停,全場一時鴉雀無聲。孔昭綬環顧著台下,眼光從楊昌濟、徐特立、方維夏等一位位老師身上,又從毛澤東、蔡和森、蕭三等全場白衣勝雪的學子們身上掠過,他甚至看到了劉俊卿,仿佛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終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一個詞,大家一定都聽過支那。這是日本人稱呼我們中國人時用的詞,在日本人嘴裏,中國就是支那,我們這些在座的中國人就是支那人。那麼支那是什麼意思呢?過去我也並不清楚,隻知道那是隋朝起從天竺語‘摩訶至那’中派生的一個對中國的稱呼,本意並無褒貶。直到五年前,五年前,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日本學校給我準備的學籍表上,填的就是‘支那人’孔昭綬。每次碰到日本人,他們也都會說:‘哦,支那人來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臉上的那種表情,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是一種看到了怪物,看到了異類,看到了某種不潔淨的東西,看到了一頭豬,混進了人的場合時才會有的蔑視和鄙夷!
“於是我去查了一回字典,我不相信日本人的字典,我查的是荷蘭人出的——1901年版《荷蘭大百科通用辭典》,查到了:支那,中國的貶義稱呼,常用於日本語,亦特指愚蠢的、精神有問題的中國人。這就是支那的解釋!”
“今日之日本,朝野上下,萬眾一心,視我中華為其囊中之物,大有滅我而朝食之想,已遠非一日。今次,‘二十一條’的強加於我,即是欲將我中華亡國滅種的野心赤裸裸的表現!而袁世凱政府呢?曲意承歡,卑躬屈膝,賣國求榮,直欲將我大好河山拱手讓於倭寇!此等賣國行徑,如我國人仍渾渾噩噩,任其為之,則中華之亡,迫在眉睫矣!”孔昭綬痛心疾首,振臂而呼。
“夷狄虎視,國之將亡,多少國人痛心疾首,多少國人惶惶不安?是,大難要臨頭了,中國要亡了,該死的日本人是多麼可恨啊,老天爺怎麼不開開眼劈死這幫貪婪的強盜?這些抱怨,這些呼號,我們都聽過無數回,我們也講過無數回。”端起杯子,孔昭綬似乎準備喝口水潤潤嗓子,但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又把茶杯重重一放。“可是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我們恨日本怎麼樣?恨得牙癢又怎麼樣?恨,救不了中國!
“以日本之蕞爾小邦,40年來,勵精圖治,發憤圖強,長足進步,已凜然與歐美之列強比肩,為什麼?隋唐以降,一千多年,他日本代代臣服於我中華,衣我之衣冠,書我之文字,師我中華而亦步亦趨,而今,卻淩我大國之上,肆意而為,視我中華如任其宰割之魚肉,又是為什麼?
“因為日本人有優點,有許許多多我中國所沒有的,也許過去有過,但今天卻被丟棄了的優點!我在日本的時候,留學生們人人對日本人的歧視如針芒在背,可是呢,抱怨完了,卻總有一些人,但不多,但總有那麼幾個逃學、曠課,他們幹什麼去了?打麻將!逛妓院!還要美其名曰,逛妓院是在日本女人身上雪我國恥,打麻將是在桌上修我中華永遠不倒的長城!大家想一想,這還是在敵人的國土上,這還是當著敵人的麵!他日本人又怎麼會不歧視我們?怎麼會不來滅亡這樣一個庸碌昏聵的民族?
“所以,我們都恨日本,可我卻要在這裏告誡大家,不要光記得恨!把我們的恨,且埋在心裏,要恨而敬之,敬而學之,學而趕之,趕而勝之!要拿出十倍的精神、百倍的努力,比他日本人做得更好,更出色!這,才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責任!”
慷慨激昂的演說深深地震撼著全場的師生,不知何時,劉俊卿的座位悄悄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