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給錢的事,斯詠反而被刺痛了,她騰地站了起來:“我給錢怎麼了?人家都不肯要,你高興了吧?你還要怎麼樣嘛?”眼淚突然從她的臉上滑落了下來,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她竟傷心地抽泣起來。一轉身,她哭著跑上樓去。
陶會長呆了一呆,才回過味來:女兒的火,顯然根本不是衝他發的。
四
一路回來,因為剛才斯詠非要借錢給他的事情,毛澤東的心情很不好。他悶著頭,匆匆走進校門,正遇到方維夏迎麵跑過來,卻不是在和他說話,而是越過他,和他身後的人說:“教育司紀司長來了,已經等您好半天,說是一師的學雜費至今還沒上交,他專門來催款的。看他的樣子,不太高興。”
毛澤東這才知道張幹在自己身後,也不回頭,徑直朝教學樓走去。
一師教學樓前廳的牆上,掛著“距期末考試隻剩一天”的警示。紀墨鴻正在前廳裏來回走動著,緊緊慢慢的腳步暴露了此時的心情。易永畦邊咳嗽邊捧著書本拐過彎,一不留神,正撞在紀墨鴻身上,嚇得他把公文包失手掉到了地上。紀墨鴻正沒處發火,逮住易永畦就是一頓訓斥:“怎麼回事?走路不長眼啊?”
易永畦也被嚇得不輕,連聲說:“對不起,紀先生!對不起,紀先生!”
“給我撿起來!”
易永畦趕緊撿起公文包,雙手遞給紀墨鴻。紀墨鴻拍打著公文包上的灰塵,還不依不饒地訓斥著:“這麼寬的走廊,還要往人身上撞,搞什麼名堂?”
好幾個經過的學生都遠遠躲開了,易永畦更是嚇得不敢作聲。毛澤東正從前廳走廊那頭過來,遠遠地看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幾步跨過來,不滿地對紀墨鴻說:“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凶什麼凶?”
紀墨鴻轉向毛澤東,漲紅著臉,問:“毛澤東,你說什麼?”
“我說大家都是人,用不著那麼凶!”
“還敢頂嘴?你……簡直目無師長!”
“我又沒有開口就罵人,哪裏目無師長了?”
易永畦看看情形不對,趕緊一邊鞠躬一邊急切地說:“對不起,紀先生,都是我的錯,對不起了,紀先生,都是我的錯。”
“不關你的事!毛澤東,我命令你,馬上向我道歉,聽到沒有?”紀墨鴻看也不看易永畦,對毛澤東說。
“對不起了,紀先生!”毛澤東硬邦邦地丟下一句,一拉易永畦,“永畦,走。”
兩個人轉過身,卻停下了,因為張幹正板著臉站在前廳門口,冷冷地說:“你們兩個,上操場,立正,罰站!”
毛澤東擰著脖子問:“憑什麼?”
“新校規第十二條,學生侮慢師長,罰站半天。不記得了嗎?”張幹瞪著毛澤東說。
“我們什麼地方侮慢師長了……”
“第十三條,怙過強辯,罰站半天。合起來,罰站一天。”
可是……要罰罰我一個,易永畦又沒開口,不關他的事。”
“我說一起罰就一起罰!還不馬上給我去?”
夏日的陽光下,毛澤東與易永畦並排站在操場上。樹上,蟬鳴聲此起彼伏,仿佛它們也正熱得難受。毛澤東胸前的衣服被汗浸濕了一大片。汗珠從易永畦蒼白的臉上滾落,他輕輕咳嗽著,略顯憔悴。
校長室,張幹呆呆地悶坐在辦公桌後,任憑紀墨鴻將那份征收學雜費的公函拍在自己麵前,敲打著。終於,紀墨鴻不能再忍受張幹的沉默,轉身出了校長室。張幹一個人對著那份公函發著呆,一隻手漫無目的地撫摸著那方“誠”字鎮紙。已經黃昏了,他起身來到窗前,望著漸漸襲來的夜色裏,那兩個仍然在罰站的學生的身影,長長歎了口氣,心裏暗暗打定了一個主意。
校役提著油燈來到毛澤東與易永畦麵前,說:“毛澤東,易永畦,校長讓我通知你們,可以回寢室了。”
“永畦,走吧。”毛澤東吐了口氣,活動活動站僵了的腳,走出兩步,卻不見易永畦跟上來,一回頭,正看見易永畦順著籃球架子,歪歪地滑了下去。
毛澤東把臉色蒼白如紙的易永畦背回寢室,扶到了床上。羅學瓚看子鵬端著杯水,在易永畦的床頭怎麼也找不到藥,說:“別找了,永畦早就沒藥了。還不是那個破校長,天天逼著人交學雜費,永畦的家境本來就不好,他上哪去弄錢?還不是能省一分就省一分!”
一句話弄得大家都沉默了,子鵬一跺腳,要馬上出去買藥,周世釗拉住了他說,半夜三更的,上哪去買?要買也得等明天呀。看看大家都在為自己擔心,易永畦強打精神說:“其實,我也沒什麼事,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真的,明天還要期末考試,大家不要為我耽誤複習了。”
毛澤東聽了這話,重重地歎了口氣,給易永畦墊好了枕頭。
五
張幹打定的主意,就是去找人籌錢。找誰呢?自然是長沙商會陶會長。在去的路上,張幹想過陶會長不會很爽快地答應自己,也想過無數條他難為自己的理由。但當他麵對陶會長,尷尬地把一師的難處說起來,並提出了自己的請求時,陶會長的條件卻讓他非常意外。
“現在一師不單教師的修金,便是學生的口糧都已無錢購置,眼看就要難以為繼。陶翁樂善好施,過去也曾多次慷慨解囊,捐資助學,故而張幹老著臉皮,求到陶翁門外,還望陶翁體諒。”
“那——張校長估計大致需要多少錢呢?”
“這個——三……兩千大洋吧。萬一不行,暫借一千大洋,也可解一師燃眉之急。”
陶會長沉吟著,終於開口了,說:“錢嘛,陶某倒還能想些辦法——這樣吧,我出五千大洋。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我想讓張校長答應我,開除一個名叫毛澤東的學生。至於什麼原因,張校長就不必問了,總之,隻要您把這個毛澤東開除出校,五千大洋,我馬上送到貴校,就當是我的捐助,不必還的。”
張幹吃驚之餘,騰地站了起來:“陶翁的條件,恕張幹無法接受。張幹今天冒昧登門,打攪陶翁了。”
看他轉身就要走,陶會長提醒道:“張校長,您這是幹什麼?毛澤東不就一個學生嗎,您現在要救的是全校幾百學生,孰輕孰重,您得考慮清楚啊。”
“不必考慮了,再怎麼樣,我也不會拿一個學生的前途去換金錢的。”
“張校長,”陶會長硬把張幹攔住了,歎了口氣說,“張校長,且聽我把話說完好嗎?本來吧,家醜不可外揚,但今天不把話講清楚,張校長也不會明白這裏頭的原委,我也就隻好直說了。事情是這樣,貴校有個毛澤東,他組織些男男女女在校內外搞些什麼活動,搞亂了學校秩序和風氣,也有傷風化。我有個獨生女兒,已經定了親,她卻受毛澤東的影響,追隨他。哎!”
張幹目瞪口呆:“有這種事?”
“說起來吧,也怪我這個父親管教不嚴,未能及時發現。可我女兒好歹是定了親的人,如再給毛澤東他們活動的機會,這要任其下去,萬一鬧出什麼事來?不光我陶家,於貴校的臉上也不好看嘛。隻要開除了毛澤東,這事也就過去了不是?”
張幹想了想,答應道:“事情若果真如陶翁所言,這樣的行為,敝校也是絕不會允許的。”
“千真萬確!張校長,我也是沒辦法,才請您幫這個忙。這樣吧,隻要張校長點這個頭,我捐一萬大洋,明天就送到。怎麼樣?”
張幹堅決地說:“不,這是兩回事。毛澤東如果並無此事,不管多少錢,我都不會開除他,否則,陶翁就算一分錢不出,我也一樣會嚴肅處理。”
出了陶宅,張幹一路想著陶會長的話,坐車回了學校。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心事重重地上了教學樓,經過教務室時,聽到虛掩的門裏正傳來一陣說笑聲: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還真是又有大海又有太陽啊!”王立庵拿著毛澤東那張圖畫考卷,哈哈大笑。
“你別說,兩筆一幅畫,還套上了李白的名句,這種絕招,也隻有潤之想得出來。”
“反正我呀,拿他毛澤東,是哭不出也笑不出。”
張幹聽到是在說毛澤東,推門進去問:“在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費爾廉說:“我們在看一個學生畫的畫,畫得太有意思了,很有我們德國現代抽象派的風格。”
“哦?我看看。”張幹拿過毛澤東那幅畫,愣住了,“這……這什麼玩意?”
陳章甫笑道:“半壁見海日啊,您看,一筆是海麵,一筆是太陽,又簡單又明了……”
“什麼簡單明了?這也叫畫?黃老師,這怎麼回事?”張幹嚴厲的口氣使剛才輕鬆的氣氛一掃而光,老師們不禁麵麵相覷,趕緊彙報說,不僅僅是圖畫課,還有那麼幾門課,毛澤東不是很感興趣,成績不是很理想……
張幹打斷他們的話:“那你們就由著他想學就學,想考就考?就由著他拿這種鬼畫符把考試當兒戲?”
黃澍濤說:“這是孔校長以前特許的,說毛澤東是個特殊人才,他不感興趣的課,不必硬逼著他拿高分,就當是一種因材施教的教育試驗。”
“簡直亂彈琴!”張幹把那張“半壁見海日”一拍,越想越氣,“一個學生,不好好學習,視功課如兒戲,還能得到特許?這、這不是縱容學生亂來嗎?”
大家誰都不敢接腔,一時間,教務室裏氣氛緊張。就在這時,卻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斯詠從虛掩的門後探出身來:“請問一師收學雜費,是在這兒交嗎?我來給毛澤東代交學雜費。”
陳章甫驚訝地問:“給毛澤東代交?你是?”
不等斯詠答話,一旁,張幹掃了一眼斯詠,冷冷地說:“小姐是姓陶嗎?毛澤東的學雜費,不必旁人代交。你走吧。”
“可是……”斯詠的話還沒說完,張幹就毫不客氣地一把將門貼著她的鼻子關上了。
轉過身,張幹臉色陰沉得嚇人:“陳老師,通知毛澤東,馬上到校長室報到!”
“毛澤東同學,叫你來之前,說實話,我對你身上暴露的問題是很有看法,甚至是有很大意見的。不過冷靜下來一想,其實你身上這些缺點、毛病,也不能全怪你,應該說學校過去的教育方法也出現了偏差。既然是你有缺點,學校也有偏差,那就讓我們共同來努力,改正這些存在的問題,你說好不好?”看著對麵的毛澤東,張幹坐在校長室自己的椅子上,字斟句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