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存在什麼問題了?”
“你的問題,你自己還看不到嗎?”張幹不禁有些不快,但還是盡量平和地拿起那份考卷,“你說說,這叫怎麼回事?一橫一圈,這就叫半壁見海日?一個學生,怎麼能這樣對待學習,怎麼能這樣對待校規校紀呢?昨天才罰過你,今天你又是這樣!屢教不改啊你!學校不是你家,不是菜市場,由不得你想怎樣就怎樣!你知不知道?”
仿佛是發覺自己過於激動了,違背了初衷,他盡量平靜了一下,接著說:“當然了,孔昭綬校長在這個問題上也有很大的責任,身為一校之長,不但不維護校規校紀,居然還對你放任自流,如此教育方式,怎麼會不誤人子弟?”
毛澤東騰地站了起來:“張校長,你講我就講我,講孔校長幹什麼?”
“我是在幫你分析原因!”
“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孔校長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最稱職的校長!比不上人家,就莫在背後講人家壞話!”
張幹也騰地站了起來:“毛澤東!”
“我在這兒!”
張幹指著毛澤東,氣得連手指都在發抖:“好,好,好啊!我還說對你教育方法有問題,錯!我看你是天性頑劣,不可救藥!每次犯紀律的都是你,動不動就頂撞老師,難怪有人說上次是你在背後慫恿同學故意考差,別人家長在背後說你的空話……”
毛澤東的眼睛猛地瞪圓了:“張校長,你把話講清楚,我幹了什麼?”
“你幹了什麼你自己知道。”
“你……你瞎講!”
“怎麼,心虛了?商會陶會長家的女兒,你跟她什麼關係?人家家裏早就看你不慣了,你居然還好意思去糾纏人家。”
毛澤東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砰”地一拍桌子:“你……你胡說八道!”
張幹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學生,居然敢對校長拍桌子!一時間,兩個人互相瞪著,房間裏,隻聽見毛澤東呼呼喘粗氣的聲音!緩緩地,張幹強壓著全身的顫抖,扶著桌子坐下了。一指門口,他聲音不大,卻是一字一句:“出去。”
毛澤東還愣著。
猛地,張幹幾乎是聲嘶力竭:“出去!”
毛澤東轉身衝出了校長室。“砰”的一聲,房門被他重重摔上,聲音之大,連桌上那方鎮紙都被震得幾乎跳了起來!
幾乎是大步跑回了寢室,乒乓一陣,毛澤東掃開桌上的東西,攤開紙筆硯台就寫下了四個字:退學申請。
“潤之!”蔡和森一把抓住了他的筆,“什麼事都有個商量,犯得著那麼衝動,挨了一回訓就要退學嗎?就算張校長講錯了,你也可以解釋嘛。”
易永畦咳嗽著,也擠上來說:“潤之兄,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張校長是不了解你,你就別太計較了。”
“潤之,這件事都怪我。”斯詠走上前,“本來我隻是想幫你,才來給你交錢的,沒想到會給你惹出這些誤會。要不我去跟你們校長解釋清楚,好不好?”
“我不要你們管!”毛澤東猛地一甩,把筆搶了過來,但紙上已被畫了大大的一道,飛濺的墨水倒把蔡和森手上、身上都弄髒了,“醜話沒講到你們頭上,你們當然講得輕鬆!人家現在是在懷疑我的人格,是在講我……反正我受不了這種侮辱!”
斯詠說:“我說了我去解釋……”
“你算了!你不跑過來還好得多!”
一句話令斯詠呆在了那兒!一刹那,眼淚猛地湧出了她的眼眶,她轉身衝出了寢室。
“斯詠,斯詠,”蔡和森追了兩步,回過頭,說,“毛澤東!你太不像話了!你要搞得人人都看你不順眼嗎?”
“我就這樣!看不順眼莫看!”
“好,好,你愛怎麼辦怎麼辦吧。誰都別管他,走!”蔡和森衝出了寢室,幾個同學跟在他身後,也出了寢室。
毛澤東越想越窩火,他一把將那張畫壞了的紙揉成一團,扔到地上,又抓起一張空白紙,重重地拍在桌上。
六
衝出校門,斯詠抽泣著一路跑去。蔡和森等追到學校門口時,斯詠已哭著跑遠了。
停住腳步,蔡和森重重地歎了口氣,卻看到楊昌濟提著行李從停在校門口的人力車上走下來,忙把剛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給老師講了。楊昌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找到在校的徐特立、方維夏等老師,先看了毛澤東的《退學申請》,告訴他在老師們沒有結束和校長的談話之前,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幾位老師一起去了校長辦公室。
油燈下,張幹的辦公桌上堆滿了試卷、教學資料等等,幾乎要把他埋在其中。他正在一筆一畫,十分專注地寫著一篇文章,標題是《第一師範教學改良計劃》。門被輕輕敲響,張幹有些疑惑地抬起頭,先看了一眼牆上的鍾,這才說了聲請進。楊昌濟等三人推門走了進來。“楊先生?”張幹不由得站了起來,“您回來了?”
油燈映照下,張幹埋著頭,房間裏氣氛沉悶。
徐特立和方維夏都將目光投向了楊昌濟。楊昌濟斟酌著:“張校長,你我都是搞教育的人,盡管對教育的理解,每一個人不盡相同,但我們都相信,您和過去的孔校長,和全校的每一位老師一樣,都是想把一師辦好。我也聽說,自您到校以來,從來沒有在晚上12點以前離開過學校,可以說,為了一師,您是在兢兢業業工作。可您有些做法,學校的老師、學生也確有看法,究竟是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一段,學校又到底碰上了什麼讓您為難的問題,您就不能跟大家解釋一下嗎?”
張幹抬頭看了看楊昌濟,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一言不發地把頭低下了。
方維夏說:“我們知道您重視教學,希望把學生的成績抓上來,可像現在這樣,沒日沒夜,除了補課就是考試,學生的一切社會活動全部禁止,這是不是也過頭了一點?學生也是人,他們不是讀書的機器啊。還有,學校的經費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們都在著急啊。”
徐特立也很著急:“張校長,大家都是同事,為什麼您就不能把心裏想的,跟我們談出來呢?”
張幹依然一言不發。
三個人互相看看,都有些不知該怎麼談下去了。沉默中,他們突然聽到從學生寢室那邊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發生了什麼事情?老師們迅速出了校長室,朝學生寢室方向跑去。
當他們來到八班寢室時,隻看到易永畦的被子、蚊帳上到處濺滿了噴射狀的鮮血。得知毛澤東已經把易永畦送往學校醫務室了,他們又急忙攆了上去。但一切都遲了,醫務室外長長的走廊上,鴉雀無聲,擠滿了第一師範的學生,所有的人都沉默著,所有的人眼中都含著淚水。一種不祥的感覺頓時攫住了張幹的心,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不祥預感,蓋著白布的易永畦的遺體被緩緩推了過來。仿佛猝遭雷擊,張幹一把扶住了牆,緊跟而來的楊昌濟等人也都驚呆了……
禮堂裏,黑紗環繞,易永畦遺像掛在台上正中,上麵懸著“易永畦同學千古”的橫幅。台下,數百同學穿著整齊的校服,靜靜地肅立,蕭三、子鵬等人正在裁剪紙張、黑布,製作白花、黑紗。在一片哀痛與淚光中,隻有白花、黑紗在無聲地傳遞著。蔡和森將白花、黑紗遞到了毛澤東麵前。默默地戴上白花、黑紗,毛澤東走到了易永畦的靈前。
桌上,是折得整整齊齊的校服,抬頭,是易永畦微笑著的相片,毛澤東將永畦沾滿鮮血的課本輕輕放在校服上。身後的子鵬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捂住了淚流滿麵的臉:“都怪我,我怎麼……怎麼就忘了給他買藥回來……都怪我呀……”幾個同寢室的同學摟住了子鵬,安慰著他。
一支毛筆遞到了毛澤東麵前,蔡和森說:“潤之,永畦平時最喜歡跟你在一起,他最佩服的,也是你,為他寫點什麼吧。”
雪白的紙在毛澤東麵前鋪了開來。握著筆,抬頭凝視著易永畦微笑的臉,眼淚輕輕從毛澤東眼眶中滑了下來,眼淚和著墨跡,落在紙上寫下了挽詩的題目:《挽易永畦君》:“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來。愁殺芳年友,悲歎有餘哀。衡陽雁聲徹,湘濱春溜回。感物念所歡,躑躅城南隈。城南草萋萋,涔淚浸雙題……”
毛澤東寫著,一幕幕往事如此鮮活地重現在他的眼前:進校第一天,易永畦幫著不會釘校服領章的子鵬釘著領章;球場旁,不擅運動的易永畦在幫著打球的毛澤東等人看守衣服;楊老師的課上,易永畦講述著自己想當將軍的理想;燈光下,易永畦將補好的鞋悄悄放在毛澤東的腳邊;操場上,易永畦與毛澤東一起罰站;禮堂裏,麵對成排的刺刀,易永畦狠狠地打向劉俊卿的臉,士兵的槍托狠擊在他的胸口……
“……我懷鬱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倩,願言試長劍。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蕩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子期竟早亡,牙琴從此絕。琴絕最傷情,朱華春不榮……”
筆走龍蛇,字跡由行而草,飽含悲憤。肅立的同學們同樣含著悲憤的淚水。毛澤東邊寫邊擦著眼淚,但眼淚越湧越多,已將他的雙頰完全濕透……
蔡和森將毛澤東寫好的《挽易永畦君》詩被放在了靈前。
張昆弟情緒激動地高聲呼喊道:“各位同窗,我們為什麼會失去一位好同學?一師為什麼會出這樣的悲劇?大家心裏都清楚,就因為那個張幹!”
羅學瓚也呼應著:“沒錯!就是他,一天到晚考考考,逼著永畦帶病熬夜,永畦的身體本來就有傷,他是給活生生熬垮的呀!”
蕭三更是火上加油:“還有,為了什麼學雜費,逼得永畦連藥都舍不得買,前天,他還罰永畦在大太陽底下站了一整天……”
“就是他……”悲痛中,學生的情緒都上來了,現場一片群情激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