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逆書大案(3 / 3)

一師門前,散亂的偵緝隊與整齊劃一的城防營正在會合。城防營整齊的小跑步在營副的號令下變為原地踏步。劉俊卿揮著手槍,衝著營副,心急火燎:“快快快,派一隊人往左,一隊往右,後麵還有個側門,趕緊包圍!”

營副根本沒理他,繼續整著隊,士兵們的腳步戛然而止。

“哎,你們怎麼回事?”劉俊卿急了,“趕緊上啊!”

挺立如林的城防營士兵們一個個充耳不聞,標準地執行著長官的口令。劉俊卿還在叫嚷著,營副看也沒看他一眼,轉身向另一邊:“報告營長,城防營全體弟兄集合完畢!”

劉俊卿發現張自忠騎在戰馬上正冷冷地望著他,趕緊換上了笑臉。張自忠盯著這張笑臉,直看得劉俊卿尷尬地低下了頭,這才收回了目光,慢條斯理地下了馬,打量著眼前第一師範的校牌,把手輕輕一揮:“圍起來。”

“是!”如炸雷一般的聲音響過之後,兩列士兵隨即隊列整齊、腳步劃一、左右包抄而去。張自忠的治軍之嚴,令劉俊卿望而生畏。

教務室辦公桌上,茶杯裏的茶水突然蕩起一陣陣漣漪,隱隱而來的腳步聲是那樣的震撼,仿佛正要吞噬這書香世界的平靜。楊昌濟、方維夏、袁吉六、饒伯斯、黃樹濤、陳章甫……一個個老師疑惑地站起身來,推開了窗戶:校門外,無數把刺刀反射著陽光,刺得老師們眼前一花!他們身後,門嘭地被推開,剛剛和斯詠、警予兵分兩路的開慧飛快地跑進來,氣喘籲籲地問:“我爸呢?”

八班寢室裏,大家還在商量著怎麼樣才能不讓士兵們發現那些書。他們想扛出去,可來不及了,學校已經被包圍!他們想藏在學校裏,可一聽說劉俊卿也來了,便知道藏也是白藏,還會連累全校同學。

“那……那怎麼辦呢?”

一時間,大家麵麵相覷,都已不知如何是好。

一咬牙,毛澤東重新抱起箱子,嘩啦一下,將滿滿一箱書倒在了自己床上:“大家都把書往我床上堆,堆不了的塞床下,都記住,這件事是我毛澤東一個人幹的,你們誰也不知道!”

“不!”

斯詠急得撲了上來,一把抓住了毛澤東的胳膊:“潤之,不能這樣啊!”

情急之下,她的聲音都急得變了調!

“不就是命一條,什麼大不了的?大家都趕緊走,這裏的事,我來對付。”

“你真的要一個人留下?”斯詠使勁擦了一把淚,猛地抱起了一迭書,說,“那好,我跟你一起留。要死,我陪你一起死!”

望著斯詠堅定的眼睛,毛澤東不由得愣住了:頭一次,他在斯詠的目光中,仿佛讀出某種從未感受到的東西。正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開慧帶著老師們出現在了寢室門口……

一師門口,張自忠看著夕陽下一師古樸凝重的校牌和典雅莊重的教學樓,如同在欣賞一幅名家筆下的油畫。

“張營長,你到底要走到什麼時候?咱們得趕緊動手呀!我可告訴你,我就是這所學校出來的,裏麵的校園大得很,再不動手,他們把證據一藏,要搜就難了!”

張自忠轉過身,看了看身後與眼前這書香世界格格不入的刀槍,淡淡地說:“搜查母校這種事,還是劉隊長自己來幹吧。我城防營接到的命令,是協同偵緝隊辦差,既是協同,當然以劉隊長為主。這校門以外的包圍警戒,我城防營還是會協同好的。”

“好,這可是你說的,張營長,別怪我沒提醒你,這校門外要是漏了口子,可得你擔著!”劉俊卿狠狠點了點頭,轉身他一馬當先,帶領偵緝隊特務們就往學校裏衝去。

“幹什麼?怎麼走路的?眼睛長到屁股上了?”在教學樓的轉彎處,一個熟悉的聲音劈頭蓋臉地在劉俊卿麵前響了起來。劉俊卿一抬頭,發現正惡狠狠地瞪著他的,是袁吉六那雙鼓凸的金魚眼睛。

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的學生時代、仿佛又變成了過去那個膽怯的一師學生,麵對自己向來最恐懼的老師,劉俊卿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混賬東西,一邊去!”袁吉六挾著包,昂著頭,帶著身後的老師就要走出教學樓。

“上哪去上哪去?都站住都站住……”一名便衣拔出了手槍,一把將走上前的費爾廉推了個踉蹌,“你給我站住!”

“你居然動手打我!”費爾廉迎著槍口逼了上來,“我要向貴國政府抗議,抗議你們無故毆打一名德國公民,你要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沒看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推過之後,便衣這才發現這個穿著長衫、布鞋,戴著瓜皮小帽的,居然是個金發碧眼的洋人,一時手足無措,嚇得直往後縮。

饒伯斯也嚷嚷著幫腔:“我是美國僑民,我不準你們妨礙我的自由,趕緊讓開!”

“劉俊卿,這是怎麼回事?”方維夏問。

“我、我奉大帥之命,前來搜查違禁逆書。”

“搜查?搜誰?搜老夫嗎?”袁吉六惡狠狠地逼了上來,“你是想搜我袁某人的包,還是搜我袁某人的身啊?”

劉俊卿被他逼得直往後退,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還是害怕這個老師,但這害怕卻習慣成自然,令他怎麼也無法鼓起勇氣。

“劉俊卿,你是不是想把我們這些老師都當成窩藏逆書的犯人啊?”

“連老師都不認了,你眼裏還有沒有人倫綱常?”

“還不給我滾開!”

在老師們的質問聲中,劉俊卿禁不住倒退出幾步,便衣們一時沒了主心骨。袁吉六、費爾廉、饒伯斯一馬當先,其他老師紛紛跟著,擁出校門。

“外頭不有城防營嗎?出了門就是他們的事。都傻站著幹嘛?跟我上學生寢室!”劉俊卿眼睛一瞪,拚命提高嗓門掩飾著自己的尷尬,便衣們跟著他匆匆向校園內走去。

校門外,是林立的刺刀,老師們各自挾著包,從刺刀叢裏走過。落在後麵的黃澍濤緊張得滿頭冷汗,眼前的陣勢令他連頭也不敢稍抬一下,隻有拚命保持著鎮定,但挾著包的手臂卻還是止不住在微微發抖。就在這時,一匹戰馬突然嘶鳴了一聲,黃澍濤嚇得一抖,臂彎間的包失手落在地上,“砰”的一聲,包裂開了,一本《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滑出了包,正落在張自忠鋥亮的軍靴旁。

黃澍濤整個人都僵住了,身邊的老師們也目瞪口呆。空氣緊張得似乎要凝固了,張自忠卻慢慢彎下腰,不緊不慢地撿起了地上的包和書,微笑著將包遞給黃澍濤:“這位先生,您的東西。”

黃澍濤趕緊接過,連聲說著謝謝。

張自忠又翻了翻手裏的書:“喲,這是什麼書啊?”

“是……教材,是教材。”

“哦,這人不識字還真麻煩啊,這麼好的教材,我這大老粗偏偏連個書名都不認識。”張自忠將書遞向黃澍濤,掃了眼還站在原處的老師們,又說,“教書呢,就得教給學生這樣的好書,可千萬別教什麼逆書、反書啊。各位先生,都別站在這兒了妨礙我們執行公務了,請吧請吧。”

老師們這才鬆了口氣,大家紛紛離去。走出幾步,黃澍濤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很書生氣地說:“這位長官,謝謝您了。”

“不客氣。好走了您。”張自忠轉過身,又慢條斯理地踱起了步子。這位張自忠,後任國民政府天津、北平市長,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等職,抗戰爆發後,率部浴血奮戰,屢挫日寇,參加了台兒莊大捷等一係列重大戰役。1940年5月,在棗宜戰役中,因率部阻擊數十倍於己的日寇,壯烈犧牲於抗日戰場,被國民政府追授為陸軍一級上將。

湯薌銘辦公室,副官和劉俊卿正排著隊向湯薌銘彙報請示事情。香煙嫋嫋,跳動的燭光映得湯薌銘臉上陰晴不定,他正一顆一顆、聚精會神地穿那串散了的玉手串。

“大帥,前線急報,護國軍程潛部已攻占湘西,逼近常德府。”

“大帥,廣東將軍龍濟光,江西將軍李純,山東將軍靳雲鵬,浙江將軍朱瑞,長江巡閱使張勳五將軍通電全國,反對帝製。”

“大帥,日本國公使宣布,日本國不再支持中國實行帝製。”

“大帥,四川將軍陳宦剛剛發來通電,敦促洪憲皇帝退位。”

“大帥,衡陽急電,我軍防線已被譚延闓部擊潰,譚部人馬正進逼耒陽。”

湯薌銘似乎沒有聽到副官的報告,隻是專心穿著珠子,臉上全無半分表情。

房間裏好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絲線從珠子中間穿過去的聲音。劉俊卿看了副官一眼,怯生生地說:“大帥,卑職在第一師範未能搜查到逆書,估計是被毛澤東他們藏起來了,卑職建議,馬上把他們抓起來,嚴加審訊,一定能問出逆書的下落……”

輕輕地,湯薌銘打斷了他的報告:“滾。”

劉俊卿一愣。

猛然間,湯薌銘站起,轉過頭來,聲嘶力竭地吼道:“滾!”

旁邊副官被嚇得渾身一抖。劉俊卿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撒腿便往外跑。

湯薌銘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兩手死死撐著桌沿,仿佛一隻鬥敗的公雞:“通電全國,湖南布政使、督辦湖南軍務將軍湯薌銘宣布支持護國,反對帝製,聲討逆賊袁世凱。要快!”他的拳頭氣急敗壞地砸在桌上。那串尚未穿好的玉手串又一次四散而飛。

1916年3月的黃曆一天一天翻過,長沙街頭賣報的小童每天手裏的報紙上都有爆炸性的新聞:《護國浪潮席卷全國袁逆世凱窮途末路》、《北洋將領全線倒戈竊國大盜眾叛親離》、《袁世凱宣布取消帝製恢複共和》、《袁逆心腹湯薌銘倉皇逃離湖南》、《湘軍元老譚延闓再度督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