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麻木的雙腳回到家,劉俊卿坐在火盆前,機械地撕扯著手裏的書。跳動的火光映照著劉俊卿呆若木雞的臉,那張臉上,沒有淚光,甚至沒有任何表情。火光熊熊,吞噬著一本本他珍藏的課本、書籍,仿佛也正吞噬著他久久珍藏的理想與夢幻。最後,他拿起了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輕輕地撫摸著、輕輕地吻著,他的手一鬆,書落進了熊熊烈焰之中。
那首承載著他與一貞所有情感的詩,在火焰中扭曲著,熊熊火焰映照著劉俊卿死灰一樣的臉。紙灰飄逝,他一顆一顆扣好長衫的扣子,將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走進了三堂會。
二
酷暑過去,長沙城裏漸漸飄起了越來越濃的桂花香,走街串巷的手藝人賣著擔子裏似乎幾百年都沒有什麼變化的小玩意,也附帶炫耀著他們從父輩那裏複製而來的嘹亮嗓音。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如湘江亙古不變的水聲韻味悠長,讓長沙人在夢醒的一瞬間、在回頭的一刹那、在捧著茶碗拿起煙袋打開窗戶的那一刻,想起自己經過的事和經過的人。
因為反袁而不得不二度留學日本的一師原校長孔昭綬,歸來時依然是一乘三人轎、依然是一身馬褂長衫布鞋。穿過這最能撩起人心底鄉愁的聲音,他回到了一師,在校門口,輕輕地撫著一師的校牌,他的手指竟禁不住有些微微顫抖,那是久違後難以抑製的激動。有學生遠遠地看見了他,開始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看了、確認了,隨即興奮地奔跑著呼叫著:“校長回來了!校長回來了!”
喊聲回蕩在樓道、走廊,回蕩在整個學校的上空。鍾聲響起,驚喜的一師師生湧向了禮堂,他們要在校長當年離開的地方,接校長回來。
“同學們,風風雨雨,我們,又在一起了!”
百感交集的孔昭綬又站在了講台上,他才一開口,台下便掌聲雷動。孔昭綬的眼睛濕潤了,他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梳理著離開一師的這些日子他的所有感想,然後重新戴好眼鏡:
“這一年多來,我們經曆了許許多多,也思考了許許多多,過往的一切,千言萬語,都不必多說。如果要說,我們就說一件事,那就是,第一師範的未來,我們應該怎樣開創!是啊,一個學生應該怎樣學習,一個老師應該怎樣教書,一所學校應該怎樣辦好,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應該怎樣振興,這些問題,我們都曾經一而再,再而三的思考過、討論過。中國的讀書人,從來就不缺少坐而論道的能力,哪怕是天大的難事,我們也個個可以講出一火車的道理來。可這一年多的思考,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道理就是:光講道理是沒有用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個匹夫,不是除你以外的別的中國人,而首先就是你自己!中國的事,盼著別人來做是不行的,從我開始,從現在開始,實實在在做實事,這才是我們這一代讀書人的責任,才是我們這一代讀書人嶄新的精神!我宣布,從今天開始,第一師範將實行一項新的治校原則,一項新的教育觀念:學生自治!”
按部就班地機械灌輸,連傳統的“師”都算不上。一個優秀的教育家和一個普通校長的區別,就在於他是不是能讓一所學校充滿欣欣向榮的生機。經過了“驅張”、“反袁”之後的一師,如同一潭蓄勢的山水,急需一條衝出峽穀的水道。而孔昭綬的“學生自治”來的恰是時候,它如清風般吹來,驅走了一師先前的沉悶和困惑,所到之處,葉為之舒展、花為之綻放、水為之流暢、生命為之鮮活。
既然要搞學生自治,就要成立學友會事務室,就要選舉產生學友會的“領導”。於是張貼《第一師範學友會競選公告》、開展學友會競選演講、全校同學排隊投票……一師學子們青春的旗幟在這個金色的秋天,如同一師的校旗一樣,迎風招展。
學友會正式成立了,在專門的學友會事務室裏,兼職會長孔昭綬和新當選的學友會全體成員圍坐一堂,暢談學友會將如何具體開展活動。周世釗、李維漢、蕭三、張昆弟、羅學瓚、易禮容、毛澤東……環顧一張張意氣風發寫滿希望的笑臉,孔昭綬微笑著說:“在座各位都是全校同學投票選舉出來的學友會成員,第一師範的學生自治,應該怎樣開展,就請大家談談想法吧。”
“我覺得,學友會的工作,首要的是提高同學們的學習興趣。我建議,根據現有的各科教學,成立相應的學生興趣小組。比方說,有很多同學對文學就很感興趣,如果成立一個文學興趣小組,肯定會有不少同學參加。”
“不光文學,手工、音樂、圖畫都可以成立嘛,這些內容,大家都會感興趣的。”
“我覺得外語更重要,如果成立一個英語興趣組,一個日語興趣組,對同學們提高外語水平,肯定有很大的幫助。”
“我還有一個建議:辦一個學友會資料室。學校現有的閱覽室,有關時事、社會的報紙、雜誌太少,像《新青年》、《東方紅》、《太平洋》、《科學》、《旅歐雜誌》、《教育周報》這些思想和觀點新潮、激進的雜誌,如果我們利用學友會的活動經費訂齊全,一定能方便大家閱讀。”
“不光是訂外麵的,本校同學在學術和學業方麵取得的優秀成績,也可以在這個資料室公開陳列、展覽,作為我們的成果,永久保留嘛。”
“還有還有,一師的許多畢業生對母校感情都深得很,學友會可以定期組織老校友聯誼活動,發動畢業校友支持在校學生的課外活動嘛。”
……
孔昭綬發現,在同學們熱烈的討論發言中,新當選的總務毛澤東卻靜靜地坐在一旁。這個平素總是唱主角的毛澤東,今天為什麼還沒開過口呢?孔昭綬等待著他的爆發。
果然,在大家都談了自己的想法之後,仿佛才從回憶裏走出來,毛澤東用與會場的熱烈不那麼協調的聲音說:“大家剛才的提議,都非常好,我也很讚同。可剛才坐在這兒,聽著大家的討論,不曉得怎麼,我卻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同學,一個已經離我們而去了的同學。那就是永畦。真的,我經常想起永畦,早上起床,看見他空著的床,走進教室,看見他空著的座位,還有經過食堂,經過操場……好多次睡覺,我都夢見他,那麼……那麼靦腆地對我笑著,好像就要跟我說什麼話,可又聽不見他的聲音,就是聽不見……”
他的聲音哽咽了。
“永畦的為人,是那麼善良,永畦的成績,也那麼優秀,可他就有一個毛病,身體太差,稍微有點風雨,第一個感冒的,肯定是他。我記得那時候,我們打球、跑步、遊泳、爬山,我也經常叫他一塊去,可他……現在想起來,當初要是逼著他多鍛煉鍛煉身體,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了。不僅僅是一個永畦,自古以來,中國的教育,可謂從來就沒把體育放在眼裏,顏回、賈誼、王勃、盧照鄰,這些古人的才華還不驚人嗎?可他們短命啊!於是隻給曆史留下一頁頁遺憾。沒有健康的身體,你學得再多,學問再大,命都保不住,又有什麼用呢?”
滿屋的同學,包括孔昭綬,都被毛澤東的話深深打動了,靜靜地看著他、聽他說。
“我最佩服的,是古希臘的斯巴達人,人數那麼少,卻能稱霸希臘。為什麼?因為他們不僅重視精神之文明,更崇尚野蠻之體魄!反觀我今日之中國,身體羸弱者比比皆是,學校裏,學生啃書本,老師教書本,家長更是一雙眼睛隻盯著孩子的書本,一國之青年都病怏怏的,這樣下去,別人憑什麼不把我們當成東亞病夫?國家的強大、武力的振興又靠什麼來保證?中國的未來,需要我們青年,青年的未來,需要野蠻強健的身體。所以,我的考慮是,學友會第一步的工作,當以全校的體育鍛煉為中心,要讓我們的同學,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
一片靜默中,孔昭綬突然帶頭鼓起掌來。掌聲隨即響成了一片。
“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一師學友會把學校裏的各項活動搞得有聲有色,“武術組”、“架梁組”、“庭球組”、“競技組”……都是同學們參加的熱門,不過最熱鬧的,還要數毛澤東當守門員的蹴球隊,他們聘請了年輕的德籍音樂教師費爾廉來做教練。有對手才有提高,經過一段時間的厲兵秣馬,經學友會出麵聯係,一師的蹴球隊和長郡中學的蹴球隊在一個周末來了一場友誼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