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鵬想想毛澤東的話,看看擠成一團的同學,歎息一聲,剛剛鼓起的勇氣又消散了。
學生軍每天下午課後訓練,八班寢室裏,除了子鵬都去參加了。子鵬像隻離群的雁,呆在哪裏都不自在,幹脆跑到操場旁邊去看他們訓練。“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震天的吼聲中,同學們穿著仿製軍服、戴著“第一師範學生軍”袖標、肩頭扛著木頭假槍,正在烈日下操練隊列。子鵬目不轉睛地盯著帶隊喊操的毛澤東,他走在隊伍最前麵,動作看起來好英武。四年前剛開學的時候,子鵬就聽毛澤東給易永畦講過,全校同學裏頭,就隻有毛澤東一個人真正當過兵、扛過槍,而且還是正規軍,湖南革命新軍第二十五協五十標左隊列兵。雖說隻當了半年,可他們那時候的訓練總長是日本講武堂的高材生程潛,對他們進行的是一整套日本陸軍正規操練。今天看來,果然是真的呢,難怪毛澤東隻要一說起那段經曆,就自豪得不得了。
看看毛澤東健壯的身板,再看看自己單薄的身材,子鵬真恨不得能馬上跑進操場裏去,跟在毛澤東的身後,隨著他的喊聲和其他同學一起訓練。可想想毛澤東看自己的眼光,卻不由自主地轉身想回寢室去。不過剛一抬腳,竟看到蔡和森陪著孔校長和楊老師邊說著話邊過來參觀,隻好又轉回身靠在樹幹上,做出一副正在看訓練的樣子。
“昭綬,你這個第一師範學生軍,搞得還有聲有色的啊!”
“也算難為潤之他們了。我原來還答應過他,跟督軍府要真槍實彈呢,可到頭來,一支真槍也沒能給他們弄來。”
“秀才練兵嘛,譚督軍還能真把這些孩子當回事?能發幾支木頭槍,已經是給麵子了。”
“怕就怕這假槍練不出真本事來啊!”
“又不是真上前線打仗。學生們要練的,也就是軍人的那股尚武精神,隻要能練出那股精氣神,真槍假槍,有什麼關係?”
說話的是兩位先生,蔡和森一直沒開口。他們走過之後,子鵬看著他們的背影、咀嚼著他們剛才的對話,長出一口氣,暗暗地下定了決心。
訓練結束了,同學們提著搶叫著累出了操場,毛澤東還是精神百倍,嚷著:“這就喊練慘了?我跟你們講,才開始!也就是隊列、臥倒,接下來,越野、格鬥、拚刺、障礙,你們才曉得什麼叫軍訓!”他的話音才落,就有人說道:
“你放心,毛長官,你以前軍營裏怎麼練的,我們也一樣,撐不住的,不算好漢。”
看到大家有說有笑地就要從自己麵前走過去了,子鵬怯生生的叫了毛澤東兩聲。毛澤東見是子鵬,有些意外,站住了問:“叫我啊?什麼事?”
“我……我那個……”子鵬緊張地絞著有些蒼白的手指。
“有事講啊!”
“我……我想報名參加學生軍。”
已經走到前麵去了的同學都愣住了,停下來看看王子鵬、又看看毛澤東。毛澤東上下打量著單瘦蒼白的子鵬,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完,長笑三聲,緊跑幾步攆上了前麵的同學,揚長而去。
子鵬知道毛澤東一向討厭自己是少爺出身,可也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對待自己。在旁邊的低年級同學的指指點點中,子鵬懨懨地走在操場邊的小路上。蔡和森剛把兩位先生送走,轉回來,看到子鵬和周圍學弟的樣子,忙問子鵬發生了什麼事情。了解了經過,蔡和森拉上子鵬就往八班寢室走。
毛澤東剛換下仿製軍服、穿上自己的土布衣裳,正扣著扣子,一聽蔡和森是來給王子鵬講情的,看看子鵬說:“他還學生軍?他少爺軍就差不多。”
子鵬被毛澤東盯得退後一步,蔡和森拉住他,對毛澤東說:“子鵬也是一師範的學生,一師範學生軍,他為什麼就不能參加呢?”
“你自己看他那個樣子,糯米團子一樣,搞這麼個人來,我的學生軍還搞得成器?”
“潤之,這話就是你的不對了。第一師範學生誌願軍,什麼時候成你的了?子鵬平常性格是比較柔弱一點,可他既然想報名,就證明他想改變,想讓自己堅強起來嘛。你那個報名啟事上也說了,凡我同學,均可報名,怎麼到了子鵬這兒,就要分個三六九等呢?”
“他是個少爺啊!”
“少爺就不是人了?我知道你對他印象不好,可你連個機會都不給他,又怎麼知道他一定不行呢?”
“你不信我跟你打賭,他那個少爺,搞不成器!”毛澤東的口氣軟了,算是答應了蔡和森,給子鵬一個機會。
三
第二天課後,子鵬領到了學生軍軍裝,衣裳雖然大了些,穿在身上鬆垮垮的,但子鵬還是很興奮地扛著木頭槍排在了整個隊伍的末尾,在毛澤東的指揮下,進行著齊步跑訓練。子鵬平時的體育課成績就隻是勉強過得去,又拉了課,跟在隊伍裏很吃力,不是立定的時候差一點沒收住腳步,就是在行進中慢別人半拍,最讓他難受的是臥倒。
毛澤東一聲令下,自己頭一個結結實實撲在地上。身後,學生軍一齊撲倒在地,排在末尾的子鵬痛得直咬牙。隨著接連幾聲“臥倒”、“起立”、“臥倒”、“起立”,子鵬痛得嘴角都抽變了形,但他還是滿頭大汗地拚命地支撐著……
晚上子鵬回到家,才一進屋,王夫人就尖叫起來,以為兒子遭劫了。子鵬解釋了半天,才讓媽媽明白自己是在參加軍訓。“你說你這孩子,什麼不好玩,跟那幫不要命的玩打仗,你瞧瞧你瞧瞧,都成什麼樣子了?”王夫人把子鵬拉到沙發上坐下,檢查著兒子身上一道道的紅腫,招呼秀秀趕緊去拿碘酒。秀秀用蘸著碘酒的藥棉輕輕擦在子鵬磨破了皮的手肘上,痛得他一抽,疼在子鵬身上,也疼在秀秀心裏,秀秀的動作更加輕柔了。王夫人聽兒子說這樣的訓練還要持續兩個月,先是想說服子鵬不要去了,後來看看說服不了,就安排秀秀每天下午子鵬訓練的時候,熬些解暑的湯送去。
端午以後的太陽光,就跟火焰沒什麼區別了,烤得地麵滾燙,照在皮膚上,讓人有火辣辣的感覺,學生軍的訓練因此也更考驗人了。訓練期間,隻要一休息,同學們就“哄”地全跑到樹陰下去了,敞開衣襟扇著風,爭先恐後地大口喝水,但子鵬因為拉下的訓練太多,獨自還留在操場上練著,前胸後背,都被汗水浸透了,滿頭滿臉的汗水還在順著臉淌著。毛澤東給子鵬指點了要領,也勸他去休息一會,子鵬倔強地要堅持要擠時間爭取趕上同學們的進度。毛澤東讚賞地看看子鵬,說:“那你先練著,我喝水去,給你也端一碗來。”
休息了一會兒,繼續訓練拚刺。一組組同學排著隊,一支支木槍不斷刺出,整個操場,殺聲陣陣,一個個同學都練得異常興奮。子鵬排在一隊同學的最後,因為從沒這麼曬過,他的精神狀態很不好。
“下一個,王子鵬,王子鵬!”
“哦。”子鵬猛然一驚,這才發現已經輪到了自己,趕緊端正架子,提槍刺出,這一槍卻動作拙劣,連木樁的邊也沒挨到,刺了個空,他用力過猛,險些摔倒。旁邊的同學都笑了起來。子鵬定了定神,再刺,還是差了一點,槍偏到了木樁外。他一連好幾次,次次都偏了。他的動作實在是太滑稽了,旁邊的同學已經笑成一團。
大家又休息了,烈日下,子鵬咬緊牙關,用木槍刺著木樁。木樁震動著他的手,摩擦著他的手心,槍身握手的地方,已經沾上了血跡,他卻仍然悶著頭狠狠刺著。
“少爺。”秀秀按照夫人的吩咐提酸梅湯來了,在子鵬的身後打開沙煲,將湯放在子鵬的旁邊,又掏出手帕,來給子鵬擦汗。子鵬瞄了一眼不遠處的同學們,想躲開,卻又不好拒絕她的好意,隻得伸手去攔。秀秀發現了少爺的手上的血,嚇得一把抓住,慌忙用手帕去裹。
“不要緊的,秀秀,真的不要……”
“怎麼不要緊?你的手這麼嫩,哪受得了這個?你看還在出血呢!”
遠遠看見這一幕,毛澤東不高興了,虎著臉走了過來,“王子鵬,搞什麼名堂?說過你多少次了,軍訓場上沒有少爺!還丫環仆人跟著侍候,你以為這是你家?受不了苦你趕緊走,想當少爺回家當去,在這兒,就得像個男人,聽到沒有?”
子鵬的臉騰地漲紅了。秀秀還在拉著他的手包紮著:“少爺,您別動啊,還沒包好呢!”
“不要包了!”子鵬突然衝她吼了起來,“我不要你給我包,不要你送這樣送那樣,我不要人把我當孩子照顧,你不要再來煩我了好不好?!”
他猛地一甩手,還未紮緊的手帕飛落在地。乒的一聲,那隻盛著湯的沙煲被他的腳碰翻,湯灑了一地!秀秀呆住了,眼淚湧了出來,她也不擦,轉身就往操場外跑去。子鵬自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脾氣嚇住了,他愣了一下,把槍一扔,就去追秀秀。
秀秀一路哭著跑過一家茶館,劉俊卿帶著幾名三堂會手下正好優哉遊哉地從茶館裏出來,他現在比當年當偵緝隊長的時候還風光。不過一看到秀秀,臉上的表情立刻就柔和了很多,忙跟上去問,可怎麼問,秀秀就是不吭聲,隻站在街角哭。劉俊卿不耐煩了:“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就不能跟哥說句實話嗎?是不是在王家受氣了?”
秀秀一聽這話,狠狠擦了一把眼淚。劉俊卿明白自己猜對了,頓時火冒三丈:“我去了王家幾次,你都不見我。叫你別低三下四當丫環了,你偏不聽。現在知道受氣了?哥找你那麼多回,求著你別幹了,求著你出來當小姐,哥養著你,你偏不,你說你……你不犯賤嗎?”
一句話刺痛了秀秀的心,她轉身就要走,劉俊卿趕緊拉住了她,盡量放軟口氣:“阿秀,哥不該跟你發火,是哥不對。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哥這種人渣,哥也知道自己就是個人渣子。可哥是真為你好,哥不想看到你再過那種窮日子啊!”
說到傷心處,他自己先長歎了一聲,頹然蹲下了。
“哥這一輩子,反正是完了,混到哪天是哪天吧。可你不一樣,哥虧欠你太多,這個世道它虧欠你太多了,哥沒別的,就想你能過得好一點,就想你能開開心心,就算哥求求你好不好?你怎麼……怎麼就不肯給哥一點機會呢……”
劉俊卿捂住了自己的臉,淚水從他的手指縫裏流了出來。秀秀看著,想起幾次看到哥哥在王家外麵等自己、徘徊很久才離開,心裏又有些感動,輕輕把手搭在了劉俊卿的肩上,叫了聲:“哥!”
這久違的聲音令劉俊卿身子一抖,他站起來,正想說什麼,突然傳來子鵬的聲音:“阿秀!”小巷口,滿頭大汗的子鵬正喘息著,望著秀秀。秀秀把手從哥哥肩膀上縮回來,低下了頭。
一時間,幾個人誰也沒說話。
“你們談吧!”看看子鵬,再看看妹妹,劉俊卿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麼,轉身向巷子外走去,走出巷子口,又閃身往牆角一靠,偷聽著妹妹和子鵬的談話。
“阿秀,對不起,我……我真的不是對你發火,我是心裏煩,你別生氣了。”
“我隻是個丫環,少爺罵我兩句,我怎麼敢生氣?”
“阿秀!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可是……你知道嗎?,我為什麼參加軍訓?因為我不希望自己總是那麼軟弱,因為我一直很羨慕我的那些同學,毛澤東、蔡和森,還有好多好多我身邊的同學,他們都活得那麼自由,那麼開心,那麼敢做敢當。我隻是想像他們一樣生活,像他們一樣堅強,我隻是希望自己能勇敢起來,能保護我真正想保護的人!可我……可我卻怎麼也做不好,我是真的好煩好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