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要保護的,應該是陶小姐才對。”
“我不想保護什麼陶小姐,我也不想別人塞給我一門什麼婚事!”
“可少爺跟陶小姐的婚事,已經定好了,老爺太太的話,少爺怎麼能不聽呢?陶小姐那麼漂亮,那麼知書識禮,少爺跟她,才是天生的一對。秀秀是個丫環,隻希望少爺以後能和陶小姐過得開開心心的,秀秀就高興了。”
過了好一會,巷子外的牆邊劉俊卿還沒有聽到聲音,他探頭出去,看到妹妹已經走了,子鵬還呆呆地站在原地,眯起眼睛想了想,心裏已經開始醞釀一個計劃了。
四
陶府門外這幾天突然多停了幾輛馬車:院牆邊,有兩輛人力車等著客人,車夫一個吸著旱煙,一個用草帽蓋著頭,倚在車上打著盹。旁邊不遠,還有兩三輛車,車夫和幾個閑人正圍在一起下著象棋。不過,因為大門前是鬧市區,常常車來車往,陶家也沒有什麼人在意。
接連幾天都沒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門外的車夫好像也不在乎生意的好壞,依然懶洋洋的。這天晚上,淡淡的月光照著,陶會長和女兒閑聊時,突然又說起了陶王兩家的婚事:“感情呢,是可以慢慢培養的。要說子鵬,雖然是軟弱一點,可這也是他的優點,人老實嘛!跟著他,至少讓人放心不是?你們又是表兄妹,也不是完全不了解。我知道,現在說什麼你可能也聽不進去,可這門親終究是定好的事,爸也不能隨便跟王家反悔,你好好想想吧!”
斯詠一聽這事情就心煩,也不理睬父親,沉著臉就出了大門,連管家叫她也不搭理。大門一側的牆角邊,那幾輛人力車還停著沒動,看到斯詠揮手,那個打著盹的車夫微微掀起草帽,向另一個車夫一勾手指,那個車夫便拉車迎了上去。
“第一師範。”斯詠邊說邊上了車。
斯詠坐的那輛車走後,打盹的車夫突然掀開草帽坐了起來,劉俊卿一張還算清秀的臉便暴露在了月光裏。他手一揮,後麵的一個車夫跑上前,拉起他就走。另外幾輛人力車也同時跟了上去。
陶會長看到女兒出了客廳,以為她隻是去院子裏轉轉就會回來,好半天沒聽到動靜,便問管家小姐去了哪裏?管家回答說不知道,叫她也沒應,隻是聽她叫車,好像是去什麼師範。陶會長眉頭一皺,起身說:“備馬車,去第一師範。”
而此時,斯詠全然不知自己已進入了危險境地。入夜的街巷裏,稀稀拉拉的隻有幾個行人、小販,卻有幾輛相互跟著的人力車在青石街麵上不緊不慢地跑著。最前麵一輛車裏坐著心事重重的斯詠,一路的街景晃過,她仿佛視而不見,甚至沒有注意到車夫挽起袖子的胳膊上,赫然竟露著三堂會特有的刺青。他們身後的車上,劉俊卿眼睛微眯著,似乎在看前麵的車、又似乎在看左右的行人。車子轉進了一個巷子,裏麵很陰暗,連一個行人都沒有。寂靜中,隻有人力車的車輪聲吱呀呀地響著,劉俊卿騰地坐直了身子,手一揮,幾輛人力車便同時加快了速度。
斯詠聽見了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和車輪聲,回頭一看,僻靜無人的街道上,好幾輛人力車左右包抄,正向她圍來,她不由得慌了,叫道:“車夫,快,快一點!”拉車的車夫不但沒加快,反而停下了,他轉過身,嘿嘿一笑:“對不起,陶小姐,跑不動了,休息一下吧。”
斯詠一看這人咧開的大嘴缺了門牙,居然就是想強娶一貞的老六。斯詠還沒來得及驚訝,幾輛人力車已經從四麵圍了上來。暗夜中,寒光閃動,繩索、麻袋之外,好幾個人手上還亮出了刀。斯詠嚇呆了,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幾個人原以為計劃萬無一失,正要下手,後麵卻傳來了馬蹄聲,一輛馬車正朝這邊疾駛而來。馬車正是陶會長的,聽見呼救,他猛地掀起車簾叫了聲:“斯詠!”探身一把搶過了車夫的鞭子狠勁地抽著馬。馬車發瘋般向前衝去,圍上來的三堂會打手們猝不及防,嚇得趕緊避讓,馬車撞翻了後頭的人力車,直衝向前。
“斯詠,快上車,快上車啊!”陶會長揮鞭抽打著欲上前阻攔的打手們,斯詠趁機衝過去,陶會長一把將她拉上了馬車。
劉俊卿已經回過了神,對著幾個手下叫喊著攔住他、攔住他!前頭的老六推起一輛人力車斜刺裏衝上——馬車“砰”地撞翻人力車,繼續向前衝去,但站在車橫梁上的陶會長被車子這一震,卻摔下了車。
“爸!爸!”
“快跑,別管我,快帶小姐跑!”
在父女二人的喊叫聲中,馬車夫狂催車駕,馬車狂奔而去。
這一陣喧鬧驚動了街兩旁的居民,看到遠遠的有人嚷嚷著跑了出來,劉俊卿喝令手下把陶會長塞進麻袋裏,趕緊撤退。
但他們已經跑不掉了。
斯詠乘著馬車狂飆到一師找到毛澤東,說明了剛才發生的情況。尖銳的哨聲驟然響起,劃破了校園的寧靜,正在休息的學生軍馬上投入了戰鬥,持著木槍,在毛澤東的帶領下蜂擁來到剛剛出事的街麵上,卻隻看到被撞得東倒西歪的那幾輛人力車。
斯詠急哭了,對著巷子兩頭大喊:“爸,爸!”
毛澤東安慰她說:“你別著急,千萬別著急,這幫家夥跑不遠。大家聽著,一連跟我走,二連往那邊,連分排,排分班,每條街每條巷,分頭去追!”
“抓強盜啊!抓強盜啊……”一時間,四麵呼應的喊叫聲打破了黑夜的寧靜,大街小巷,眾多學生軍分頭追趕尋找劫匪。
不遠處的江邊,正和秀秀鬧著別扭的子鵬正抱著木槍心不在焉地練刺殺。木槍乒地刺在樹上,卻刺得太偏,向旁邊一滑。子鵬咬著牙,盯著樹幹中間用粉筆畫出的白色圓圈,再刺,槍又刺在了圈外。他定了定神,瞄了瞄,又一次刺出,卻還是刺偏了。木槍單調而執著地擊刺著,作為目標的大樹已經被刺掉了不少樹皮,露出了斑斑白印,但卻幾乎沒有一處落在粉筆畫成的白圈裏。眼前的大樹仿佛成了某個可惡的仇人,子鵬越刺越快,越刺越猛,直刺得喘著粗氣還在拚命地刺著。猛地,木槍刺了個空,子鵬一個踉蹌,撞在樹上,槍失手跌落,他頹然跌坐在樹下,仰頭靠在了樹上。
“抓強盜啊!”學生軍的呼喊隱隱傳來。子鵬聽見了喊聲,站起身來,探出頭打算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卻又嚇得猛一縮頭:他看到就在前麵不遠處,有幾個人正抬著麻袋,朝這個方向跑來。
一個抬麻袋的人實在累得不行,突然失足摔倒,麻袋一沉,其他幾人也東倒西歪。
“怎麼回事,還不快點?”這分明就是劉俊卿的聲音!
“二爺,不行……實在是抬不動了……”
“抬不動也得抬!給我起來,都起來,快!”
在劉俊卿的吆喝聲裏,那幾個人爬起來,拖著麻袋勉強向前走,漸漸地走近子鵬藏身的大樹了。子鵬嚇得緊緊靠在樹身上,攥著木槍,緊張得牙齒都在不住地打戰,全身上下,仿佛都僵硬了。打手們拖著麻袋,正從樹旁經過,麻袋掙紮、扭動著,一陣陣絕望的悶哼正從裏麵傳出。這絕望的聲音讓子鵬忘記了危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端著木槍突然跳了出去,攔在那群人前麵!
那一群人大吃一驚,扔掉麻袋,舉起了雪亮的刀。但隨即,他們就看出來了,攔在麵前的,隻有一個人。
“王子鵬?”劉俊卿眉頭一皺,“你也敢管閑事了?給我滾開!”
子鵬喘著氣,緊張得握槍的手都在不停地發抖,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使勁一搖頭。
劉俊卿盯著那抖動不止的槍頭,笑了:“還逞英雄?王少爺,你怕是褲子都快尿濕了吧?趕緊滾!不然我不客氣了!”
“跟他廢什麼話?宰了他!”老六揮刀衝了上來。
猛地,子鵬一聲大吼:“殺!”
木槍一記標準的刺殺,幹淨有力,正中老六胸口,老六仰麵朝天,摔出老遠!
“快來人啊,強盜在這邊!”這一槍準確的刺殺給了子鵬勇氣,他終於聲嘶力竭地大喊出來,而且一麵呼救,一麵揮舞木槍,與打手們拚命搏鬥。
寂靜的夜裏,子鵬的聲音傳出老遠,斯詠和所有的學生軍都聽到了,一起朝江邊擁了過來。
勢單力孤的子鵬終於抵擋不住,老六搶過木槍砸在子鵬頭上,子鵬一頭暈倒在地。四麵,喊殺聲、腳步聲已然臨近,打手們都慌了:“二爺,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分頭跑!跑出一個是一個!”
打手們四散狂奔,老六撿起一把刀,想殺子鵬以報剛才刺殺之仇。可當他對準子鵬,舉起刀時,有一柄匕首卻已經從他的後背直穿過前胸!他回頭一看,發現暗算他的,竟是劉俊卿。劉俊卿貼在他耳邊,麵上帶著笑,口氣卻是狠狠地:“還記得被你逼死的趙一貞嗎?我到三堂會,等的就是今天。”他手一鬆轉身飛快地跑了,身後,老六一頭栽倒在地。
四麵湧來的學生軍圍追堵截,一個個還沒來得及跑掉的打手被當場生擒。解開麻袋,毛澤東和張昆弟扶起陶會長。斯詠一頭撲進了父親的懷裏,陶會長反而拍著女兒的背安慰她不要哭,仿佛剛才裝在麻袋裏的是斯詠而不是自己。斯詠擦了一把眼淚,對父親說:“爸,是……是潤之他們救了您。”
“陶伯伯,我們也是後來才到的。”毛澤東往旁邊一讓,指著蔡和森、蕭三扶著的頭上帶傷的子鵬,“真正拚命救了您的,是這位王子鵬同學。”
“子鵬?”
“表哥?”
“嶽……”子鵬猶豫了一下,頗為艱難地叫了聲,“嶽父。”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在了子鵬和斯詠的身上。斯詠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馬上鑽進去。
五
因為涉嫌綁架和殺人,三會堂被查封了,三會堂的嘍囉大都被警察抓住,隻有馬疤子和劉俊卿逃脫了,但各處交通要道都貼了通緝他們的告示。萬般無奈,他們躲進塞滿了雞籠的船艙,打算逃離長沙。船到江心,馬疤子和劉俊卿才戰戰兢兢地掀開籠蓋,擦著滿頭滿臉的雞毛、雞屎,探出頭來透氣,他們倆都穿著一身髒兮兮的破衣服,全沒了往日的威風。
打量著自己的狼狽樣子,馬疤子一肚子悶氣實在是無處發泄,狠狠踹了劉俊卿一腳:“我操你個外婆的!我怎麼就信了你這混賬東西?幾十年的基業,就他媽毀在你手裏!我、我恨不得掐死你!”
“行了,老大別怨老二,我還不一樣,陪著你逃命?”劉俊卿看起來倒不像馬疤子那樣沉不住氣。
長歎了口氣,馬疤子悄悄向艙外探頭,看到江水滔滔那一邊,長沙城正漸漸遠去,他惡狠狠地說:“長沙城啊長沙城,你等著,馬爺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