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汗漫九垓
一
1917年的暑假到了,蕭三回了老家,子升一個人待在楚怡小學自己的房間裏正看書,毛澤東卻拿著一張報紙進了門。
他把那張《民報》擺在子升麵前,手指敲打著一則報道的標題:“《兩學生徒步漫遊中國》,看看人家,一分錢不帶,一雙光腳杆,走遍全國,一直走到了西藏邊境的打箭爐,厲害吧?”
子升讀著報道,不禁露出了佩服之色:“還真是的啊!嗯,值得佩服。”
“莫光隻顧得佩服嘍,見賢要思齊嘛!人家走得,我們為什麼走不得?當年太史公不是周遊名山大川,遍訪野叟隱老,哪來的煌煌《史記》?所以,還是顧炎武講得對,欲從天下萬物而學之,正當汗漫九垓,曆遊四宇,讀無字之大書,方得真諦!”
子升不禁點了點頭:“嗯,覽山川之勝,養大道於胸,以遊為學,是個長見識的好辦法。”
“所以啊,趁著放暑假,我們也出去遊,好不好?”
“一個暑假,走不了那麼遠吧?”
“遠的去不了,我們去近的,中國遊不完,我們遊湖南嘛。我跟你講啊,我都想好了,要學,我們就學個作古正經,跟他們一樣,不準帶一分錢,憑自己的本事,走多遠算多遠。”
“那不成了討飯當叫花子?”
“討飯怎麼了?一不偷二不搶,討得到也是你的本事,鍛煉生存能力嘛。話又講回來,你我總還讀過幾本書,寫得幾個字,兩個讀書人,未必還真的餓死在外麵?那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子升猶豫著。
毛澤東激將他:“怎麼,不敢去啊?”
“遊就遊!誰怕誰啊?我就不信我會比你先餓死。幹脆,叫上蔡和森,三個一起去。”
“老蔡就算了,人家就靠暑假做事賺點錢,莫害得人家下個學期過不下去。你要是拿定了主意,我們明天就出發,好不好?”
“好,我就陪你去當這回叫花子,一起走遍湖南!”
第二天,倆人收拾停當準備開拔了,臨出門才發現:準備還是不充分,子升與往常一樣,一身筆挺的長衫,腳下布鞋整潔,上過油的頭發一絲不苟,手裏是結實的大皮箱;毛澤東卻一身舊得不能再舊、還打了補丁的白色短布褂,一個癟癟的布包袱挑在油紙傘柄上,腳上穿著一雙草鞋。
毛澤東看著子升,大笑:“哈,你這是去走親戚啊,還是去拜嶽父老子?”
子升看看毛澤東,再看看自己,也笑了:的確,自己這哪是去“叫花討飯”呀,趕緊重新換上一身舊短布褂和草鞋,找了個師傅把頭發理成極短的平頭,背著油紙傘和簡單的藍布包袱。等他打扮得和毛澤東一樣時,兩人這才開始他們的正式行程。
到了江邊,正有船要離岸,毛澤東一拉子升:“走。上船嘍,不坐船怎麼過江?你又不肯遊泳。”
子升看了看船,說:“這是私人的渡船,要錢的,還是多走幾裏路,到那邊搭免費的官渡吧。”
“搭免費的船算什麼本事?我們出來幹什麼,鍛煉生存能力嘛,當然要舍易求難,怎麼難搞就怎麼搞。他的船要錢,我偏要不花錢去坐坐,那才是叫花子的搞法嘛。”看看子升還在猶豫,毛澤東拉起子升就走,“走嘍,你還怕他把你丟到江裏去啊?”
江水如藍,船篙輕點,渡船平穩地行駛在江心。“口當啷啷”,乘客們依次將銅板投進了收錢的小工手中的那麵破銅鑼裏。擠在二十來個乘客當中,子升被越來越近的收錢聲逼得忐忑不安。身邊的毛澤東卻大大咧咧,昂頭打量著浩浩江水。銅鑼伸到了二人麵前,幫工等了一下,沒見二人有反應:“哎,交錢啦!”
子升瞄了毛澤東一眼,毛澤東仰著臉看著幫工,說:“對不起,沒帶錢。”
“沒帶錢?”幫工眼睛瞪了起來,“沒錢你坐什麼船?”
毛澤東笑嘻嘻地說:“那我坐都坐了,怎麼辦呢?”
撐船的船夫火了:“嗨,沒錢坐船你還坐出道理來了?我跟你講,一人兩個銅板,趕緊交錢!”
毛澤東繼續笑嘻嘻:“老板,我們兩個是叫花子,半個銅板都沒有,你就行個好,送我們過去算了嘛。”
“我憑什麼白送你們?沒錢啊,”船夫看了看他們身上,說“沒錢用雨傘頂!”
“你就想得好啦,一把雨傘四毛錢,你船錢才兩分,用雨傘頂,你也想得出!”
子升有些不好意思了,勸毛澤東:“算了潤之,要不,就給他這把雨傘?”
“開什麼玩笑?下雨怎麼辦,你不打傘啊?你願意給,我還不願意虧這個本呢!”
船夫一聽毛澤東這樣說,脾氣一下子上來了:“哎呀,你這個家夥是存心坐我的霸王船啊?!小五子,把船撐回去,讓他們兩個下去!”
他真的調轉船篙,要把船往回撐。船上的其他乘客頓時急了,紛紛嚷了起來:“哎哎哎,怎麼回事,怎麼往回開?我們怎麼辦?不行不行,我還有急事。”
毛澤東乘機說:“看到了吧看到了吧?這裏還有一船人,你不顧我們也要顧大家嘛。再說了,這船都走了一半了,你往回撐,湘江上又不是隻你一條船,那邊的生意不都讓其他的船搶走了?為了個幾文錢,劃不來嘍!”
子升也幫著腔:“是啊,老板,你就當做回好事吧!”
毛澤東:“你要是還想不通,我來幫你撐船,就當頂我們兩個的船錢,這總可以了吧?”
看看滿船的人,再看看身後遠遠的江岸,船夫沒轍了:“碰上你們這種人,算我倒黴!”
二
下了船,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回味著剛才坐船的經過,毛澤東開心的笑聲把林間的小鳥都嚇得四處亂飛。
子升白了他一眼:“坐人家的霸王船,你還覺得蠻光彩啊?”
“我們是叫花子,有什麼光彩不光彩?再說了,他的船反正是過江,多我們兩個不多,少我們兩個不少,總共四文錢,他還發得財到?”
“我看啊,你不是舍不得出錢,你是天生喜歡跟人對著幹。”
“這句話你還真講對了。他不是強嗎?我比他還強,看誰強得過誰?人嘛,什麼事都順著來,那還活個什麼勁?哎,這方麵,上個禮拜我還在日記裏頭專門總結了三句話,叫作‘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山野寧靜,樹影斑駁,毛澤東的聲音在山衝裏響起一陣回聲。
子升當然不讚成毛澤東這樣說,反駁道:“你這種話不對!人,應該是一個世界和諧的組成部分,人與自然,應該和諧,人與人,更應該以和諧互補為目標,君子周而不比嘛,怎麼能以互鬥為樂呢?”
“達爾文怎麼說的?優勝劣汰!你說的清靜無為,躲到山裏當道士可以,在這個世上,它就行不通!”
“反正我相信這個世界隻有和諧才能發展,那些不和諧的互鬥與紛爭,終歸沒有前途。”
“事實勝於雄辯,事實證明我鬥贏了嘛,你還有什麼話說?”
“好好好,我不跟你爭。”
這天傍晚,兩人便露宿江邊。江水潺潺,一輪圓月亮如銀盤,鑲嵌在暗藍暗藍的夜空。月光映照下,寧靜的夜空是那樣純淨無瑕,那樣深邃無邊,仿佛要將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煩憂融化在其中……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子升枕著雙手,躺在毛澤東身邊,遙對夜空,吟起了陳子昂的詩。
毛澤東最不耐煩子升來這一手,抗議道:“莫動不動就涕下涕下嘍,清風明月,水秀山青,哪那麼多眼淚鼻涕?”
“那你想起什麼?”
“我想起啊?‘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怎麼,想當神仙了?”
“神仙是修不成器了,不過,對著這麼好的月亮,還真是想飛上去看看。看不到嫦娥,也可以看看吳剛砍桂花樹嘛!”
“那我寧願看嫦娥。”子升突然轉過了身子,撐著腦袋,問毛澤東,“哎,你說,我們在這兒看月亮,有沒有人也在看著月亮想起我們?”
毛澤東會心一笑:“誰會吃飽了沒事,想你想我?不過,也難說,楊老師肯定會想我們的,我們到了前麵鎮子,給他寄封信吧?”
三
他們的信很快就到了正在板倉老家過暑假的楊昌濟的手上。油燈下,向仲熙正坐在楊昌濟身邊,與他看著一封信。開慧趴在一旁,急不可待問道:“爸,毛大哥信上都說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說了一下路上大概的經曆,再就是問候大家。”
“有沒有提到我?”
“有哇,最後一句:代問師母及和森、斯詠、警予、子暲、叔衡、蔡暢、開慧小妹好。”
“就一個名字啊?”
看到女兒嘟起了小嘴,向仲熙開導她說:“總共一頁紙,你還想他寫多少?”
“那蕭大哥呢?”開慧想,毛大哥不記得我,蕭大哥該記得吧?
“子升倒是來了封長信,不過信裏一大半內容是問候斯詠的,我已經叫人轉給斯詠了。”
爸爸的回答,讓小開慧更失望:“一個個都不記得我,沒勁!”
開慧沒有收到問候失望,斯詠收到了問候也一樣很失望。在精致的台燈下,斯詠輕輕放下了子升的長信,目光卻移到桌上那本《倫理學原理》上。她打開的扉頁,看看是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歎息一聲,輕輕把書合上了,又抬頭望著窗外的月光
在這樣的夜晚,照耀著毛澤東的,不僅僅有月光,還有如空氣一樣存在著卻看不見的母愛。在韶山衝毛家的廂房裏,一盞調得小小的、微弱的油燈光閃動著,門口,半就著油燈光,半就著月光,文七妹正在納著一隻布鞋。她身邊的小竹椅上,擺著已經做好了的兩雙嶄新的布鞋。
毛貽昌來到門口,在門檻上磕去了旱煙鍋裏的煙灰。拿起嶄新的布鞋打量了一眼,他把布鞋扔回到竹椅上,想要關心妻子,但說出口的語言卻是生硬的:“半晚三更,覺不睡覺,你怕是沒累得?莫做噠。”
文七妹頭沒抬,手沒停,嘴裏卻答應著:“好了,就完了。”
毛貽昌在她的身邊蹲了下來,沒頭沒尾地說:“一個暑假,人影子都沒看見,做做做,做給鬼穿?”說是這麼說,他卻從口袋裏摸出了半包皺巴巴的香煙,放在鼻子下聞——毛澤東進一師後第一次回家過年給他買的煙,他居然還沒抽完!
看到老婆微微地笑著看著自己,毛貽昌覺得有點尷尬,把煙往口袋裏一塞,裝起了一鍋旱煙。看到老婆又埋頭去納鞋,他想了想,含著煙嘴,把油燈調亮了些。
四
熾烈的正午驕陽下,毛澤東與子升到了安化縣境,來拜訪安化縣勸學所所長、學者夏默安。
安化縣勸學所坐落在一片青翠寧靜的山坡旁。門人進去通報了,毛澤東和蕭子升紮在門外,看裏麵藤蘿蔓繞,綠楊依依。院子一旁,池塘青青,荷葉田裏,夏季盛開的荷花中,蛙聲句句,更襯托出這書香之地的恬靜清雅。
正在看書的夏默安一身雪白的綢衫,戴著眼鏡,搖著一把折扇,他六十來歲,表情古板,是個性格執拗沉悶的老先生。聽了門人的通傳,他繼續看著書,頭也不抬地說:“不見。”
大門“咣口當”關上了。毛澤東與子升麵麵相覷。
子升歎了口氣:“唉,早聽說夏老先生的大名,還想著當麵求教一番,沒想到卻是閉門不納啊!”
“人家飽學先生,那麼大的名氣,你講兩個毛頭學生來拜見,也難怪他沒興趣。”
“也是啊,隻好打道回府了。”
“打道回府?開什麼玩笑?來都來了,他不見就不見啊?”毛澤東沉吟了一會,說,“他不見,是不曉得我們有沒有真本事,值不值得見,我們寫個帖子遞進去,讓他也看看,我們不是個草包。”
很快,兩個人寫的一首詩送進了勸學所內,送信的年輕門人給夏默安讀了出來:“翻山渡水之名郡,竹杖草履謁學尊……”
夏默安的頭突然抬起來了,手一伸:“拿來我看。”
詩遞到了他的手上。紙上,子升漂亮的字體,首先已讓夏默安眉心微微一挑,他繼續讀:“途見白雲如晶海,沾衣晨露浸餓身。”
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說:“請他們進來。”
進了門,毛澤東與子升正襟危坐,有些局促地看著對麵的夏默安。夏默安還是那樣麵無表情,眼睛盯著手裏的書:“蕭子升,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