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夢醒時分(1 / 3)

第二十八章夢醒時分

陶家印刷廠門口,工人大多都已經下班了,陶會長看到還有幾個工人沒有回家,紮在一堆不知道在看著什麼,就走了過去。工人們看到老板來了,趕緊起身問好。陶會長湊過來一看,地上是歪歪斜斜用樹枝寫的字:“我是一個工人。”

工人把手裏的識字課本遞了過來告訴他,這是工人夜學教的,第一師範辦的工人夜學,教工人免費讀書,好多工廠的工友都去了。陶會長翻看著識字課本,忍不住點著頭,稱讚這是件大善事,又問辦學的是一師哪幾位先生?一個工人說是一師的毛先生,還有周南的陶先生。陶會長鎖著眉頭重複了一句:“毛先生,陶先生?”

一路疑惑地回到家,陶會長進了大門就問管家小姐在房裏沒有,管家回答說小姐出去了,姨老爺兩口子來半天了,臉色不太高興。陶會長“哦”了一聲,進到客廳。果然看到王老板夫婦來了,不過王老板夫婦的臉色,說不高興是太輕描淡寫,那兩張臉鐵青,簡直就是氣急敗壞!

一看到姐夫進門,王夫人率先發難:“大街上!姐夫,那可是大街上啊!居然就跟人夫啊妻啊扭啊唱啊,讓幾百做工的圍著看!成何體統啊?”

“傷風敗俗!”王老板也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吼道:“傷風敗俗!”

這樣有傷自尊的話任何一個女孩的父親都接受不了,陶會長的臉色沉了下來。

王夫人沒看見姐夫的臉色,也或許她看見了卻不在意,隻顧自己發泄,而且越說口氣越難聽:“上次過生日,跟一幫男人瘋到大街上,就夠丟臉的了。現在倒好,幹脆上大街,賣唱當戲子!真沒個廉恥了!要讓人知道這是我們王家的兒媳婦,我們還怎麼做人哪。”

“她二姨,你的意思,你王家的兒媳婦,我斯詠高攀不上?”

看到陶會長臉拉得死長,王夫人這才發現話講過了,趕緊放軟了口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姐夫,我和你妹夫還不是為你著想,怕她丟了你的麵子嗎?好歹她是陶家的大小姐嘛。”

王老板卻仍然不鬆口:“她也是我王家的兒媳婦。姐夫,陶家、王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姐夫該管的還是得管,別鬧出笑話來,大家臉上不好看。”

陶會長把頭一扭:“女兒怎麼管,我自己有分寸!”

“那就好,我們做公公婆婆的,可就拜托親家翁了。”王老板拉起老婆,“告辭了。”

“不送!”窩在沙發裏,陶會長的胸膛一起一伏的,這番羞辱可當真把他氣得夠嗆!

這天晚上,工人夜學有斯詠的算術課,放學後已是夜裏九點多鍾了,斯詠一進門,迎頭就碰上了陶會長鐵青的臉。

還沒等她開口,陶會長砰地一拍桌子,劈頭就是一頓罵,說的話居然和剛才王老板夫婦說的差不多。

斯詠目瞪口呆地看著爸爸,長這麼大,她可一直都是爸爸的心肝寶貝呢!聽得父親全沒有收口的意思,她的小姐脾氣上來了,登登登地上了樓,衝進臥室,反手便將門一關。

“砰”的一聲,門又被陶會長推開了:“怎麼怎麼,啊?還說不得你了?上大街丟人現眼的時候,你的麵子哪去了?”

“我那是為了辦夜學,丟什麼人?”

“辦夜學你可以去教書,我並沒有反對嘛。可你、可你上什麼大街?還夫啊妻啊跟人扭啊唱的,人家看到了會怎麼想?啊?”

“他愛怎麼想怎麼想,我就是做給他們看的!”

“你……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呢?那是你公公婆婆!你這個樣子,以後怎麼當人家兒媳婦?”

“他看不慣是吧?看不慣正好,退婚嘍。”

“胡說!”陶會長這下真火了,“砰”地又是一拍桌子,“退婚是隨便說的?我陶家多少代清清白白,無再嫁之女,無重婚之男!三媒六訂許下的婚事,退婚?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喘著粗氣,強壓了壓火氣,又把椅子往床邊挪了挪,放緩了口氣:“斯詠,不是爸想跟你發脾氣,被人當著麵這麼說,爸心裏窩火啊!要怪呢,隻怪爸過去太嬌慣你了,總想著你還小,什麼事都還早,由著你玩就玩吧,到時候收心就是。可你一天一天,你越來越不像話。那個什麼毛澤東,爸說過多少次,不要跟他來往不要跟他來往,你呢,聽進去了嗎?你非要跟他混在一起。他就那麼好?就有那麼大的吸引力?”

“他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好,他好,他好上天又怎麼樣?不還是個窮師範生?爸不是說要嫌貧愛富,可凡事它總還有個門當戶對,爸也得為你的將來考慮吧?退一萬步,我們退一萬步講,你終歸是定了親的人,是有主的!你別忘了,還有半年你就得出嫁,不管什麼毛澤東毛澤西,你跟他都沒有將來!一個女孩子,名聲要緊,不能亂來啊,你明不明白?”

陶會長這番話,戳中了斯詠心裏的痛處,她緊緊咬著牙,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那天晚上,斯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自己該怎麼辦。

周末放學後,斯詠死乞白賴地要警予陪她去趟蔡家。開始怎麼都不對警予說去蔡家的理由,後來警予威脅她不說就不陪她,她才說,蔡媽媽是反封建的典範、新女性楷模,所以想去找蔡媽媽給自己出個主意。警予白了她一眼,告訴她不用去蔡家,主意現成就有一個,退婚。

“可是,我爸他就是不肯退啊!”

“你爸不退,你自己退嘛!”

“自己退?”這一層斯詠顯然從未想到。

“對呀,你的婚姻,退不退是你的權力,跟別人有什麼關係?現在是民國,不是封建王朝!長輩的一句話,還能管你一輩子?不是我說你,斯詠,為了這一紙婚約,這些年你添了多少煩惱,多少無奈?想說的不敢說,想愛的不敢愛,都是因為它!其實不就是一張紙嗎?撕了它,一身輕鬆!”

看到斯詠還在猶豫,這次,警予主動提出去找蔡媽媽,因為她相信,蔡媽媽一定會讚成自己的想法。

可是,當他們過江來到溁灣鎮劉家台子蔡和森家,坐在蔡媽媽對麵的時候,蔡媽媽的一番話,卻叫他們大失所望。

“我拋棄過一段老式婚姻,拋棄過一個封建家庭。斯詠,按理說,現在,最應該鼓勵你,支持你,給你打氣的,就是蔡伯母。可是,可是蔡伯母不能那樣做。”

葛健豪給孩子們續上茶水,又說:“你們還年輕啊,孩子們。有很多事,你們還沒有經曆過。隻有經曆了,你們才會明白,生活,並不像你們年輕人想的那樣,隻要邁過那一道坎,前頭就會是一片陽光。正好相反,一個人,做出任何選擇,都是有代價的,常常是,當你做出了選擇,你卻發現,你所麵臨的,反而是更大的、更長久的、更難以克服的障礙與壓力。如果換作一個女人,要她去挑戰舊婚姻、舊家庭、舊觀念,甚至整個舊的社會,那更要付出巨大的,也許是你根本無法承受的代價。”

“怎麼,伯母,您後悔了?”警予幾乎不敢相信這些話會出自葛健豪的口。

“不,我沒有後悔,我從來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可我是我,斯詠是斯詠。斯詠,你蔡伯母的性格,跟你不一樣,蔡伯母的年齡,也比你大得多,我的選擇,經過了深思熟慮,當我打算踏出那個家門時,我也自信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預計好了一切困難。可當我真的離開那個家,我才發現,還有許許多多的白眼,許許多多的壓力,許許多多旁人無法想像的困難,超出了我原來的預計。這些壓力與困難,蔡伯母挺下來了,可是不是等於你也能挺下來,我不知道。真的,斯詠,我很願意支持你,支持你掙脫枷鎖,但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更要提醒你,做出一個人生的選擇也許艱難,但承受一個選擇所帶來的終生的壓力與代價,才是你今後真正要麵對的現實。所以,當你打算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希望你認真地問一句自己:我,真的做好付出一切代價的準備了嗎?”

望著葛健豪坦誠而關切的眼睛,斯詠努力想弄明白蔡媽媽這番話背後的意思。

回到家裏,斯詠取出信箋,提筆寫下了“姨父姨母大人台鑒”後,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了,在桌子麵前坐了半天,隻是不知道怎麼落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一路小跑到了一師,敲開了八班寢室的門。

周世釗還睡眼惺忪的,一聽斯詠說要找毛澤東,揉著眼睛說:“潤之?他回家了。你不知道嗎?他母親病了。”

毛澤東是頭天離開的長沙,那時他正在寢室裏整理“工人夜學記事簿”,四年來從沒有到一師來過的毛澤民突然風塵仆仆地找來了,水都沒有來得及喝一口,就拉住哥哥哽咽著說了母親最近嚴重的病情。

“你說什麼?娘病了?”毛澤東大吃了一驚,問明母親的情況,趕緊請了假,跟弟弟一起趕回了韶山。

文七妹果然病得不輕,這一兩年來,吃不下飯,睡不安覺,整個人已經骨瘦如柴,最近兩個月,居然還連續暈倒了好幾次,鄉間本談不上什麼醫療條件,郎中也看不出是什麼病來,她也就這麼一日日挨著。毛順生和毛澤民眼看她越來越嚴重了,這才下了決心,叫回了毛澤東,要送她去省城醫病。

文七妹卻不想去長沙,隻說跑那麼遠幹什麼,哪裏不是一樣的診?毛澤東隻能反複勸她省城可不像韶山這個小地方,有洋人開的大醫院,什麼病都診得好。他一再寬媽媽的心,說不管什麼病,等到了省城,就診好了。好說歹說,文七妹終究拗不過丈夫和兩個健壯的兒子,這才答應了下來。

獨輪車的車輪吱呀吱呀,輾過崎嶇不平的羊腸山路。獨輪車上,架著簡單的木板,文七妹滿臉病容,無力地斜靠在上麵,蓋著床被子。她的身後,毛澤東推著獨輪車,額角綻著汗珠,汗水早已浸濕了前襟後背。澤民背著行李走在旁邊,不時地對哥哥說:“大哥,你歇一會,我來推吧。”

“不用不用,我來推。娘,您還沒到過省城呢,等到了,診好了病,我帶您看省城,哪裏熱鬧我們就看哪裏,好不好?”

“哎。看,看。隻要娘走得動,就看。”

“走得動的,診好病就走得動了。不光省城,以後,北京、天津、上海、廣州,好多地方您還要去看呢。”

“娘哪裏跑得那麼遠嘍?”

“跑得的。我先去嘛,這些地方,我都去,去了,就接娘去。娘,您還要活到九十九呢,哪裏去不得?都去得。”

“好,你去,三伢子去了,就等於娘去了。”

山道彎彎,小車吱呀,母子之間的對話聲,漸漸融入了秋日夕陽之中。

車船勞頓,跑了整整一天的路,毛澤東總算把母親送進了湘雅醫院。

給文七妹看病的是一個西洋醫生,洋醫生一番周折,檢查完了,考慮了一下,才用還算清晰的中文對毛澤東說:“你是病人的大兒子?病人現在需要住院觀察幾天,先讓你弟弟給她辦住院手續。你留下來。”

診室內隻剩了毛澤東和醫生,毛澤東神情緊張地看著醫生,聽他說:“你母親患的是淋巴腺結核,病情已經比較嚴重了。目前的醫學,還沒有治療結核病的好辦法,主要是保養,延緩病情的發展。但現在的問題,是你母親的身體太差了。你說她隻有50歲,可是從她的身體狀況來看,就像一個70歲的人,我認為,她太過於勞累了,她在透支,透支自己的生命。如果再讓這種情況發展下去,病情就會很難控製,你明白嗎?”

毛澤東沉重地點了點頭,出了診室,扶著樓梯一步一步走下樓來。眼看拐彎就要到病房了,毛澤東停住了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撐起一張笑臉,裝出輕鬆的表情。他走到門口,正聽到病房裏傳出一個冷冷的聲音:“……怎麼回事?你看不看得懂啊?”進門一看,一名護士一臉淡漠,看也不看毛澤民,邊對著小鏡子補妝邊用鄙夷的口氣說:“這是臨時留觀。什麼是住院手續知道嗎?”

“我……我就是在門診那邊辦的嘛。”毛澤民手足無措地看著護士。

文七妹也看著護士小心翼翼地說:“那我們就留那個觀嘛。”

護士瞥了母子倆一眼冷冷地說:“你想留就留啊?真是!”

毛澤東沒聽明白,進去之後,先看了看母親,然後盡量和氣地問:“護士,我們辦錯什麼了?我是要給我娘辦住院手續,如果錯了,那我去補辦一下。”

護士自顧自地照著鏡子:“你知道這兒住一天院多少錢嗎?帶了錢沒有?”

“請你給我娘安排病房,我現在就去補辦手續。”

因為長途跋涉,母子三人的身上和行李上,都滿是塵土,護士看看人、又看看地上卷成一卷的行李、被子,毫無表情地說:“對不起,現在補辦晚了,病房滿了。”

毛澤東真有些耐不住了,正想爭辯,恰在這時,文七妹突然咳嗽起來,毛澤東趕緊扶住母親,拍打著她的背:“娘,娘,您順順氣,別著急,別著急啊。澤民,你扶著娘,我去打碗水來。”

他剛轉身,突然一愣,看到斯詠正站在麵前的走廊上。

斯詠是聽說毛澤東接了母親來看病,才專程趕來的,她看了看毛澤東,沉著臉,轉向那個護士說:“我是這家醫院陶董事的女兒,叫你們院長來!”

病房的問題因為斯詠的到來而解決了。斯詠站在病房裏,看毛澤東和弟弟小心翼翼地把媽媽扶到了病床上。

毛澤東給母親蓋好被子,又端來一盆水,要給媽媽洗臉。文七妹攔著他,氣喘籲籲地要兒子先招呼陶小姐,請陶小姐坐。站在一旁的斯詠趕緊擺著手說:“伯母,您不用客氣,我和潤之熟得很。”

“對,我們是好朋友,不講究這些。斯詠,你坐啊。娘,來,擦擦臉。”

斯詠在一旁坐了下來,看毛澤東小心翼翼地給母親擦著臉,他的動作是那樣輕柔,那樣仔細。洗了臉,他又捧著碗,小心地喂著母親喝水,還用手帕輕輕擦去了母親嘴角沾上的水。

望著毛澤東在母親麵前溫柔、仔細的一舉一動,斯詠幾乎都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