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夢醒時分(2 / 3)

媽媽睡下之後,毛澤東送斯詠出醫院,很真誠地感激她今天為母親做的一切。斯詠問起文七妹的病情,毛澤東低下頭,說:“我娘的病,其實都是累出來的。這幾十年,整天整天,整夜整夜,田裏,家裏,大人,小孩,都是她一雙手,就算是機器,它也要停一停啊,可我娘,就從來沒停過。看看我這一身,哪樣不是她一針一線熬夜熬出來的,可這些年,我這個做兒子的,也不在她老人家身邊,什麼事也沒有為她分擔,就連一點回報,也沒有給過她老人家,反而讓她牽掛我,想念我。”

斯詠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可你心裏記著你母親,有這一點,我想伯母也就滿足了。”

“是啊,中國最苦的,就是我娘這樣的婦女,一輩子,什麼都沒有享受過,就這樣一句話也不說,做啊,做啊,一直做到筋疲力盡,做出一身病痛,做到做不動為止。鄉下呢,得了病,又沒有地方看,隻能這麼拖,這麼熬,結果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好多人一輩子,連醫院的門朝哪邊開,連醫生是個什麼樣子都不曉得啊!”

“誰叫中國還這麼落後,還這麼貧窮呢?”

“不,這一切都不合理,這一切都一定要改變!總有一天,我要讓中國所有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不管是城裏、鄉下,不管他有錢、沒錢,都吃得起藥,看得起病,我要讓中國,再也不出現像我娘這樣的悲劇!”毛澤東轉過頭,目光炯炯,“斯詠,你相信會有這麼一天嗎?”

迎著他的目光,斯詠猶豫了一下。如此夢幻般的空想顯然距現實太過遙遠,但她又不忍否定:“也許吧,潤之,你那麼愛你的母親,就憑這份愛,我相信你會做到。”

晚上,忙了一天的陶會長進了門,伸展了一下的腰身,便倒在了沙發上。一杯茶輕輕端到了他麵前,陶會長接過茶,卻看到端茶給他的,居然是斯詠。

“爸,忙了一天,累了吧?”斯詠轉到沙發後,給陶會長按摩著肩膀。

陶會長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了,他扭頭看著女兒。

“怎麼了,爸?”

“沒什麼,沒有什麼。你今天……這麼有空哦。”

斯詠沒回答他,她按著父親的肩膀,突然趴到了父親背後:“爸,我平時是不是很不聽話?是不是老讓您好煩好煩?老是惹您不高興?”

“你怎麼……怎麼突然說起這些來了?”

“我隻是想知道,想知道有我這樣一個女兒,您後不後悔?”

“後悔?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看著斯詠的眼睛,陶會長放下茶杯,也專注起來,“斯詠,不管是什麼樣的孩子,在父母眼裏,永遠都是最好最好的,你就是我最好的女兒,有你,爸這一輩子,都高興,都幸福,都驕傲,你明白嗎?”

摟住了父親的脖子,斯詠輕聲叫著爸爸,心裏卻回想著毛澤東服侍他媽媽的樣子……

回到自己房間,斯詠鋪開那張寫著“姨父姨母大人台鑒”的信紙,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提筆寫了下去。

文七妹出院的前一天,葛健豪買了橘子來看文七妹。葛健豪聽說文七妹明天就回去,很是意外。文七妹解釋說:“家裏事情放不下呀,雞啊,豬啊,牛啊,都要喂,我老倌子和伢子、妹子又沒人做飯。我呀,閑不得,閑了這幾天,一身都痛,生就的賤命,沒辦法。”

“可病總得看好呀。”

“我這個病,洋郎中也講了,就是自己保養,在醫院,在家裏,都差不多。還是回去好,回去習慣。”

兩位母親親切地聊著家常話,聊著他們都引以為自豪的兒子。從窗戶看出去,她們正好可以看到毛澤東和蔡和森靠在病房外的走廊欄杆上,隱隱約約聽到他們在說著工人夜學。

“聽說,我三伢子也常跑到你屋裏去,又吃又住的,給你添好多麻煩吧?”

“那有什麼。潤之這孩子,我喜歡。”

文七妹說:“我聽我三伢子講過,你呀,知書達禮的,讀過的書數都數不清,你有本事啊,所以教得那麼好的兒子出,年年在學堂裏拿前幾名,不像我,字都不認得一個,一世人的睜眼瞎子,想教崽伢子,也不會教啊。”

“不,毛媽媽,您才是最好的母親。”葛健豪握住了文七妹的手,“過去我一直在想,是什麼讓潤之這麼出色,這麼優秀,見到您,我才明白,是因為有您這樣一個母親。”

文七妹憨笑著:“我哪有那個本事?哪有那個本事?”

第二天,文七妹出院了,從長沙回韶山了,毛澤東在碼頭送別媽媽和弟弟,心裏惦記著自己給媽媽許的那麼多諾言,渴望著能有機會一一實現。但這一江秋水,卻將母子二人永遠隔開了……兩年後,文七妹因患淋巴腺結核,病逝於韶山,終年52歲。

斯詠的那封“姨父姨母大人親啟”的信在王家果然掀起了軒然大波。王老板怒不可遏地將那封信狠狠地拍在桌上,吩咐被嚇得魂不附體的阿秀去把少爺叫回來,今天就去陶家,過彩禮,定日子,盡快完婚!

子鵬回來後,卻不願意去陶家求親,他告訴爸爸既然斯詠提出來要退婚就應該尊重人家。王老板回敬道:“尊重?她尊重你了嗎?她尊重我們王家了嗎?女孩家,居然敢擅自做主退婚,這不是往我們王家臉上抽嘴巴嗎?這要放到從前,那就是沉潭浸豬籠的罪過!”

子鵬又說,現在不是從前了,婚姻是要講感情的。王夫人馬上指著兒子的鼻子教訓:“你們表兄表妹,怎麼沒感情了?就算現在淡一點,等她嫁過來,不自然有了嗎?也不知道你這個腦子裏天天想了些什麼!”

子鵬直接告訴父母,現在是人家根本就不願意。王夫人一聽這話,差點沒跳起來:“那是你表妹一時糊塗!可她糊塗,你不能糊塗啊。陶家什麼人家?長沙第一大戶!家裏又隻有你表妹這一個女兒,隻要娶過來,什麼不是你的?這麼簡單的道理,還要媽教你?”

子鵬這才明白,父母逼著自己和斯詠結婚,根本就沒有考慮自己的幸福,而是記掛著陶家的家產。他更不想結婚了,又找理由說,也許退婚不僅僅是斯詠的意思,也是陶會長的想法。

“不可能!”王老板斬釘截鐵,“你姨父什麼身份?定好的親事,他敢悔婚?他還要不要這張臉?這就是斯詠整天在外頭瞎混,被那些不三不四的學生給帶壞了,所以我才要你趕緊求親,趁早讓她退學嫁過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囉裏囉嗦了,趕緊換衣服,上陶家!”

“我不去!”子鵬看了一眼秀秀,漲紅了臉,“這門親事,我也不願意,我也要退婚!”

“混賬東西!還敢頂嘴?”“啪”的一聲,王老板一個耳光打得子鵬一歪,秀秀嚇得趕緊扶住了子鵬。

“你到底去不去?”

“我偏不!”捂著被打紅了的臉,子鵬猛然昂起頭來衝出客廳,向大門跑去。身後,秀秀與王老板夫婦追了出來。

秀秀在江邊追上了子鵬,她走到了子鵬麵前,撫摸著子鵬紅腫的臉,勸他還是不要與父母作對,趕緊回去。子鵬搖了搖頭,很堅決地表示絕不回去。

“可老爺太太是真發脾氣了,再說,您跟表小姐……其實真的很合適,您就聽老爺的話吧。”

“阿秀,你真的希望我跟表小姐結婚?”子鵬抓住了秀秀的手,盯著她的眼睛問。

秀秀的頭不由得低下了,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少爺和表小姐,本來……就是天生的一對嘛。”

子鵬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機械地跟在秀秀的身後,往家裏走。一陣江風吹過,子鵬停住了腳步。秀秀見他停住,伸手來拉子鵬的手。猛地,子鵬用力一拉,秀秀,猝不及防,一頭撲在子鵬身上,子鵬一把將她緊緊抱住:“阿秀,我不會娶斯詠的,因為我早就在心裏發過誓,這輩子除了你,我誰也不娶,不管她是小姐,是公主,是什麼大富大貴,都比不上我的阿秀的萬分之一!我現在隻恨自己過去太膽小、太軟弱,我早就應該像斯詠一樣,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少爺……”

“不要叫我少爺,叫我子鵬。”

“子……子鵬。”

“答應我吧,阿秀,答應我,跟我一起走,走到一個新的,沒有人認識我們,沒有人能幹涉我們的天地,我們結婚,我們永遠在一起,快快樂樂的,永遠不分開!隻要有你跟我在一起,我會比過去活得快樂一千倍、一萬倍。答應我,阿秀,答應我,跟我走吧?”

兩個人緊緊擁吻在一起,喜極而泣的眼淚混合著,流滿了兩張緊貼在一起的臉。

這一幕被隨後趕來的王老板看到,無疑是晴天霹靂。他一聲怒嗬,身後是那五六個粗壯的男仆馬上撲了上來,從子鵬懷裏拉走了秀秀,一路拖回王家,扔進了雜屋,用粗大的銅鎖鎖上了柴房門。

子鵬經過一番掙紮,頭發弄亂了、衣服撕破了、眼鏡摔壞了,卻最終被兩個男仆按倒在了客廳的沙發裏。餘怒未消的王老板翻出秀秀的賣身契,在子鵬麵前使勁地晃著:“看清楚了?啊?自願賣身!我這可是有憑有據。她劉秀秀是賣給我王家的丫頭,願打願賣都得由著我。你放心,打,我也懶得再打了,明天我就將她給賣了!”

“不!”子鵬手腳並用地踢著、抓著,衝著父親嚎叫。

“近了我還不賣,上海、香港、南洋,能賣多遠我賣多遠,包身工也好,給人作妾也好,進窯子當婊子也好,反正這輩子我讓你永遠看不到她的影子!”

“不!”子鵬猛地甩開了那兩個男仆,一頭撲到了一旁的王夫人腳下,“媽,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能這樣,不關阿秀的事啊!”

王夫人別過臉:“怎麼不關她的事?就是這小狐狸精使的壞!看著老實巴交,我還當她是老實孩子呢,暗地裏居然勾引我兒子,想當少奶奶了!這種狐媚子,留她幹什麼?”

“媽,真的不怪阿秀,是我喜歡她,我喜歡她!是我硬要和她在一起的!”

“你看看你看看,那小狐狸精使了什麼招,把你迷得這麼神經的?她是個丫頭,是個丫頭!你明不明白?”

子鵬聲淚俱下:“我真的喜歡她,媽,爸,我求求你們了,放過她吧!”

“放過她?放過她你就聽話了?”看到兒子不停地點頭,王老板回到沙發上,坐下,不緊不慢地理了理衣服,“子鵬,你也別怪我和你媽逼你,你年輕,不懂事,我們也是沒辦法,以後你會明白,我和你媽這麼做,都是為你好。你起來吧,起來呀。”

王夫人忙不迭地把子鵬扶了起來。

“你喜歡阿秀,我也沒說一定不行,可你不能為了一個丫頭耽誤了正事。眼前就兩條路,一條,你不娶斯詠,結果怎樣我已經說過了。另一條,你老老實實,去陶家求親,至於阿秀嘛,我可以留在家裏,好好待她,等你把斯詠娶過了門,要她繼續服侍也好,想把她收房做個小也行,我都不攔你。兩條路,你自己選吧。”

子鵬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默認了父親的安排。

王家父子倆帶著豐厚的禮物衣冠楚楚地到了陶家,一進門就把斯詠的退婚信先給了陶會長。王老板掛著笑容,注意著姐夫的表情,子鵬一身西裝革履,木然地坐在他身邊。

“死丫頭,簡直……簡直想把我氣死!”陶會長隻看了一眼,就哆嗦著,猛地一把捏緊了手裏的信。

“別動氣,別動氣,姐夫,孩子們還年輕,犯犯糊塗總免不了。這也怪現在那些學校,什麼自由啊,個性啊,解放啊,烏七八糟,教得學生不成個體統。斯詠都是受了那些所謂新思想的害,一時糊塗。要說呢,婚姻大事,那是開得玩笑的?斯詠這回,還真是太毛糙了。姐夫,我聽說她跟一師範有些男學生常來常往,有些話,外麵傳起來,不大好聽啊。當然了,我是不會往心裏去的,可要萬一真弄出什麼事來,那可是孩子一輩子的事啊!咱們當長輩的,再來後悔不就晚了嗎?”

這話正說到陶會長的隱憂,他不由得點了點頭。

“所以,當斷則斷,隻要馬上把斯詠和子鵬的親事一辦,不就什麼事都解決了?子鵬也是這個意思。子鵬,跟你嶽父表個態啊!”

子鵬木然地點了一下頭。

陶會長這一次,是在和王老板商量之後,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突然對下午放學回來的斯詠說,要她退學結婚。而且說了這話之後,就吩咐了管家,在王家來接親之前,不許小姐踏出家門一步!

斯詠沒有想到父親這次做得如此決絕。但陶家一向寵慣了這個小姐,哪裏能看得住她?趁著家裏上上下下的丫環仆人都在貼喜字、掛燈籠,斯詠悄悄地跑了。聰明的姑娘直奔碼頭,問清楚當天晚上11點半就有最近一趟去武漢的船,她果斷地掏出錢就要買一張船票。可就在遞錢出去的那一瞬間,她猶豫了,突然改變主意,買了兩張船票。

斯詠緊緊攥著兩張船票,坐上了黃包車。黃包車的車輪飛轉在去一師的路上。

黃昏的陽光透進學友會事務室裏,給桌前正在看報紙的毛澤東塗上了一身的金黃。開慧蹦跳著進了門,叫了一聲“毛大哥”,毛澤東似乎早已習慣了開慧這時候來,頭也沒怎麼抬,隻嗯了一聲。開慧打量著擺了一桌子的記事本、雜誌、球拍、筆墨等雜物,皺起了眉頭,她拿起一個本子拍了一下毛澤東的腦袋,笑著罵他是個邋遢鬼,就一間辦公室,還一天到晚亂七八糟。

邊說邊麻利地把房間收拾整齊了。然後她趴到毛澤東坐著的椅子背上,順手給他梳理著有些亂的頭發,問他又有什麼新聞啊?

“護法軍打傅良佐,傅良佐又反攻護法軍。老調調,沒什麼新鮮的。”毛澤東笑笑,放下手裏的《民報》,又拿起下麵的《大公報》,瀏覽著主要的標題。猛然間,他騰地坐直了身子,把開慧嚇了一跳!

“出什麼大事了?”

“噓,”毛澤東止住了開慧的打攪,一口氣看完了報道,猛地一拍桌子,“好,好啊,太好了!開慧,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