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夢醒時分(3 / 3)

開慧接過報紙,讀出了下角一篇並不醒目的報道的標題:“《俄羅斯國爆發十月革命,工人武裝推翻臨時政府》?”

“太好了!”毛澤東一揮拳頭,仿佛指揮起義的是他一樣,“你看看人家俄羅斯,工人起來了,武裝暴動了,連政權都被他們奪到手了!我一直就在想,不破不立,可就是想不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不破不立?人家現在做出來了,打破舊世界,建立新世界,這就是不破不立,這就是新世界的希望!”

他來回走了一圈,實在無法抑製心中的激動,猛地拉開房門:“開慧,我去找子升,你回去告訴老師,說我們回頭就去你家,回頭就去!”

毛澤東和蕭子升趕到楊宅書房,發現老師已經在等他們了。

“這則報道我也看到了。”楊昌濟待學生坐下了,也拍著報紙說,“驚世駭俗,的確是驚世駭俗啊!”

毛澤東一拉身邊的蕭子升:“所以啊,我馬上把子升拉來了。蕭菩薩,你看,人民奮起,破舊立新,建立自己的政權,這才是推動世界進步的根本方法!”

“有你說的這麼厲害嗎?”

“你還不相信!你看啊,一個團體,布爾什維克,這是先進組織;廣大民眾,俄羅斯的工人,這是革命基礎。上有團體組織,下有民眾基礎,所以人家搞成了事嘛!”毛澤東指著報紙,興奮地闡述著自己的看法,又回頭問楊昌濟:“老師,您講講,像這樣的革命,是不是代表了社會前進的方向,是不是給我們指明了打破舊中國、建立新中國的辦法?”

楊昌濟沉吟著:“以霹靂手段,摧毀舊世界,看來人家確實是辦到了。不過,破舊不等於立新,革命能不能真正成功,不光看革命能破壞什麼,更要看它能建立什麼。”

“能破自然能立。工人起來了,民眾起來了,還怕建不成人人幸福的大同世界?子升,你說對不對?”

毛澤東推了子升一下,子升的眼睛卻呆呆地望著報紙,兀自陷在震驚中,整個人一動不動。毛澤東察覺出了不對,伸過頭來,這才發現就在有關十月革命的報道下麵,刊登著一篇幾乎同樣大小的結婚廣告:“王府公子子鵬先生,陶府千金斯詠小姐,定於民國六年十月初四(公曆1917年11月18日禮拜天)借聖公理會大教堂舉行結婚典禮。執手偕老,琴瑟永合,茲具此函,公之於眾。”

“王子鵬先生,陶府千金斯詠小姐……結婚?!”毛澤東也驚得目瞪口呆!

就在這時,外麵卻傳來了敲門聲,毛澤東走出書房一看,竟然是警予和蔡和森,他們手裏,居然也拿著那張報紙。蔡和森見麵就說:“我猜你在這兒,果然沒錯。”

進了書房,蔡和森先與警予對視了一眼,然後對楊昌濟說:“老師,我們,想單獨和潤之談談,可以嗎?”

看看警予與蔡和森嚴肅的神色,再看看那張報紙,楊昌濟站起了身向開慧、子升一揮手,示意二人跟自己出去。

屋內,蔡和森、向警予直接告訴毛澤東,斯詠失蹤了。毛澤東才看到斯詠的結婚啟事,聽到兩人這樣說,有點莫名其妙。向警予跟蔡和森輪番轟炸著毛澤東:

“陶伯伯剛到周南找過斯詠,所以我們也是剛知道的消息。你知道斯詠為什麼會失蹤嗎?斯詠和王子鵬,根本就沒有感情,這種強加於人的婚姻,她當然無法接受。可更重要的是,她心裏,一直裝著另一個夢。”

“斯詠的夢,也許不切實際,也許隻是浪漫的幻覺,但是,就連我們,也常常能從她的目光中,感覺到一點什麼,潤之,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感覺到過嗎?”

“我知道,事情往往是當局者迷,往往最後一個知道的人,才是自己。可是今天,斯詠為了抗拒她不需要的婚姻,也為了自己的夢,已經邁出了這一步。潤之,不管過去你是不是有過感覺,現在也是你必須明白,必須給出一個答案的時候了。否則,就算找到斯詠,也沒有任何意義。”

一片靜默中,毛澤東沉默著,猶豫著。他突然抬起頭來,目光清澈,正視著自己的朋友:“不,毛澤東並不是一塊木頭,我也並不是從來沒有過任何感覺的人。這些年來,朝夕相處,誌同道合,我,和大家,和你們每一位朋友,也包括斯詠,有過那樣多純真而美好的過去。我記得我們的書生意氣,指點江山,我記得我們的激揚文字,坦誠知心,還有我們的同生共死,患難與共。這其中,斯詠給過我許多,許多的友誼,許多的情感。當她不顧自己的生死,那樣決然地跟我一起麵對危險的時候,當我們並肩遙看湘江嶽麓,她就站在我身邊時,我不是沒有那一刹那的感覺,也許她的心裏,不僅僅是友誼那樣簡單……”

院子裏,楊昌濟、向仲熙、子升、開慧麵向書房,靜靜地聽著。誰也沒有察覺,他們的身後的小院的門口,竟多了一個人。那是提著行李箱的斯詠,她從碼頭趕到一師、又從一師趕到這裏,滿懷期待的心在這書房裏傳出的平靜聲音中漸漸被擊碎了,而且在繼續被擊碎……

“可是,我沒有,從來沒有過超出友誼的想法。在湘江邊,在橘子洲頭,在我們共同討論一個屬於我們的、更屬於未來中國的青年團體的時候,我就提出來過,不談男女私情。我是真心誠意說這句話的。也許,在別人眼裏,這很幼稚,也很奇怪,可我真的是覺得,我們還年輕,我們還隻是學生,我們有許多書要讀,許多事要做,許多道理要明白,許多路要走。大言之,我們的社會,我們的中國,還有那麼多需要改變的事情,而每一件,都值得我們傾注出全部的精力和熱情。我不是一個天才,更不是什麼超人,也許這一生,我成就不了什麼事業,但我願意傾我所能,為了理想而奮鬥,為了中國而奮鬥,為了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光明,而犧牲我個人的一切。是,未來還很遙遠,理想也隻是夢幻,但它畢竟來自每一天,每一步的積累。作為一個學生,我相信,真心求學,實意做事,這才是今天的我們應該做的事,而不是那些隻屬於個人的卿卿我我,纏纏綿綿。也許正因為我太過理想化,也太過粗心,斯詠心裏想的什麼,我從來不曾真正去認真揣測過,哪怕偶爾的那一刹那,我也把它當成了我的多心,因為我們是這樣風華正茂的一群人,因為我們這幫同學少年,都有著同樣崇高的信念,決心以天下為己任,決心為真理而努力終生,我以為,友誼和信念,才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值得信賴的橋梁,我不曾想過其他。”

聽著他真誠的袒露,警予與蔡和森都想弄明白:“可是,感情和理想,和信念,和事業,和你所追求的一切,真的就是矛盾的嗎?”

“不,感情和這一切,也許不矛盾。我雖然沒有經曆過這種感情,可我相信,感情是雙方的,是共通的,是心有靈犀的,斯詠的感情,我體會得是那樣膚淺,我對斯詠,更隻有純粹的友誼。那麼我們之間,真的存在超出友誼的情感嗎?蔡和森,你開始說,斯詠心中所藏的,也許隻是一個浪漫的、不切實際的夢幻,我想,這也許是真的,因為如果她真的心中有我,在她的心中,所藏的那個人,也並不是真正的毛澤東,而隻是一個被加工過的夢想而已。”

斯詠似乎已經聽到了自己心髒的最後一聲破碎聲,她微微閉上了眼睛,悄悄地俯下身,把那本《倫理學原理》輕輕放在了門檻邊,出了楊宅。

“爸?”

她看到麵前站著的竟然就是她的爸爸,更遠處的巷子口,燈籠一片,馬車、仆人們正靜靜地等候著。她不知道爸爸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但她知道爸爸一定找得很辛苦。

“斯詠,回家吧。”

斯詠呆立著。

望著女兒的眼睛,陶會長和言細語:“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還有好多事要準備呢,別在這兒耽擱了,啊。”

斯詠終於點了點頭:“爸,回家吧。”

她大步、決然地向前走去。

楊宅院子裏的人這時候聽到聲音都跑了出來,子升、開慧跑在最前麵,後麵是楊昌濟夫婦。

書房裏,毛澤東頭一個拉開房門就衝了出去,隻看到遠遠的巷子口,斯詠與陶會長一道,正走向馬車。

“斯詠!”

遠遠的,毛澤東的聲音傳來,正要上馬車的斯詠腳步不禁一頓。隻猶豫了一下,她繼續向馬車走去。隨後追出的蔡和森與警予卻看見了躺在門檻邊的那本《倫理學原理》,警予撿了起來,書尚未遞到毛澤東手上,夜風掠過,書的封麵被吹開,露出了扉頁上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接過書,毛澤東抬起頭來。遠遠的巷口,斯詠已坐上了馬車。馬車駛動了,斯詠微微扭過頭,但駛動的馬車,將她的目光帶出了巷口。兩張紙片隨著馬車的背影,隨著夜風,輕輕飄去。子升撿起來一看,那正是兩張去武漢的船票。

白天的小院已經絲毫沒有了昨天晚上的喧囂,但那喧囂卻留在了人的心裏。楊昌濟看到女兒手拂著蘭花葉子,坐在花架前出著神,便靜靜地看著蘭花,沒有去打擾女兒的思緒。

“爸,什麼是愛情?”終於,女兒從沉思中醒了過來。

楊昌濟不禁微微愣了一下,回頭看看妻子,妻子正站在屋簷下,靜靜地看著自己和女兒。

“愛情,就是成年人之間,相互的傾心和愛慕。”

“那,愛情和理想是矛盾的嗎?”

開慧看到父親沒有馬上回答,似乎還在想什麼,就自問自答:“你看啊,一個人的想法,其實分不了那麼清的,理想、信念、抱負,和感情,不是一刀切開變成幾回事,而是混在一起的,什麼樣的理想,什麼樣的信念,才會需要什麼樣的感情。如果兩個人對人生、對別的大事追求、想法都不同,其實就不可能有一樣的感情。對不對,爸?”

“你能想到這一層,很不容易。”楊昌濟不禁點了點頭,“就比如潤之吧,作為學生,潤之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一個,他的才華、他的倔強、他的衝天豪情、絕世抱負,都是我生平之所未見,能夠教出這樣一個學生,是爸爸一生最大的幸運。可是,可是他並不見得是一個能給人帶來幸福的伴侶啊。他的個性太強了,他太執著、太任性,太像一團烈火,熊熊燃燒,不顧一切!他也許能成就驚天動地的事業,也許能贏得世人莫大的敬仰,但這樣飛揚不羈的一個天才,能給愛他的人,帶來一份屬於自己的溫馨、祥和,帶來一份平平安安、無憂無慮的日子嗎?”

“那也不一定,爸,蠟燭燃得再久,有的人,也會寧願選擇驚天動地的閃電。”

聽到女兒這樣說,楊昌濟不禁與靜靜站在一旁的向仲熙對視了一眼。他理了理開慧額前的劉海,目光中充滿了父親的慈愛:“我的開慧長大了。可最遲發現女兒長大了的人,為什麼永遠是父親呢?”

開慧一笑:“我長大了?”

“什麼是真正的幸福,本來也隻在於每個人自己內心的感受。能懂得這個道理的,就不是小孩子。”

“我也長大了,哈哈。”開慧得意地站了起來,這一刹那,她的臉上掛著的又全是孩子般天真的笑,“這麼深奧的道理,可不能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現在就去教給那些應該知道的人。”

望著她孩子氣地蹦蹦跳跳出門,楊昌濟不禁搖了搖頭,對妻子說:“剛還說她長大了,結果……哈哈。”

向仲熙看著女兒的背影,停了好幾秒鍾,這才說:“快了,不都16了嗎?”

江風吹拂,卷動著沙灘上那本《倫理學原理》,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不斷隨著被風卷動的書頁閃過。毛澤東的目光迷離在無盡的湘江天際,他的心裏,同樣如書頁翻卷不休:觀止軒書店裏正選著書的斯詠、大大方方地把書遞到了剛剛踢破了布鞋的毛澤東麵前的斯詠、湘江邊來應征筆友的斯詠、嶽麓山上與毛澤東手拉著手忘情奔跑呼嘯於大雨中的斯詠、鄉村的草坡上與他一道枕著手仰望藍天的斯詠、寢室裏抱起了一堆《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毅然地站在了他身邊的斯詠、橘子洲頭與毛澤東同立在岩石上麵對壯麗山川展開雙臂的斯詠……還有,楊宅院外,馬車駛出巷口時留下那最後的令人如此神傷的一瞥的斯詠。

無數的斯詠在毛澤東腦海裏重疊著……突然,一陣脆生生的笑聲響起,這笑聲是那樣突如其來,毫無關聯,全無道理,卻偏偏來得那麼自然,一下子打破了斯詠眼神中無盡的哀怨。

毛澤東用力地晃了晃頭,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隨即笑聲就已經到了他的背後,毛澤東一回頭,站在身後的,正是開慧。

“就知道你在這兒。”開慧蹦到了毛澤東麵前,俯身盯著毛澤東的眼睛,“想不想聽楊老師跟你講個道理啊?”

“怎麼,老師也來了?”毛澤東四下看了看。

開慧一指自己的鼻子:“這個楊老師。”

雙手托著小臉,開慧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盯著毛澤東,把剛才講給爸爸的和從爸爸那裏聽來的話,一股腦兒全給了毛澤東。

看著這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毛澤東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一個人的情感,和一個人追求,從來是一回事,斯詠與我走不到一起,隻是因為我們是兩種人,她夢想她的浪漫,我執著我的責任,我們之間,沒有誰虧欠誰。”

“所以啊,就算斯詠姐真的實現了她的夢,對她,也不見得是幸福。”

毛澤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這一刻,他才終於感到了心中的解脫:“謝謝你,開慧。謝謝你幫我解開了這個心裏的結。”

開慧調皮地要求:“謝謝楊老師!”

“要得,謝謝楊老師。”

“哎,這還差不多。”能讓毛澤東服一回氣,開慧不禁開心得大笑,直笑得躺倒在了草地上。那清脆的、無拘無束的笑聲,刹那間充盈在整個江岸邊,整條湘江上。這天籟般的、純真的笑聲中,發自內心的、徹底輕鬆的笑容洋溢在毛澤東迎著陽光的臉上,他問開慧:“你說,那我毛澤東以後,是不是真的能碰上一個知我,懂我,和我一樣的理想,一樣的信念,也有一樣的感情的人啊?”

“你很難懂嗎,我怎麼不覺得?講得自己好像好了不起,也不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