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塞爾走後,我獨自睡下,但睡得並不好,我聽到野蠻人在平台上走來走去,不時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聲。不過,這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船上的人沒有任何舉動。他們好像根本沒有因這些吃人的家夥出現而受驚,如同在城堡裏的士兵不為爬上城牆的螞蟻擔心一樣。

第二天下午,尼摩船長站在客廳裏宣布:

“我們將要離開。”

“那些巴布亞人怎麼辦?”

“跟他們有什麼關係?”船長聳了聳肩反問道。

我看著船長。

“你沒有明白?”他問。

“是的,一點也沒有明白。”

“那好,您過來看一下。”

我們走向升降梯口,尼德·蘭和康塞爾也驚奇地站在那裏。船上的人把艙口打開,這時20顆嚇人的頭顱排滿了艙口,當先一個土著人,勇敢地揮身抓住鐵梯扶手,但他立刻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扔了出去,他瘋狂地嚎叫著邊跑邊逃。另十來個同伴依次學了一番,都得到同樣的下場。

康塞爾樂得捂著肚子,尼德·蘭則好奇地衝上樓梯。但是,當他一伸手抓住扶手時,也同樣被扔了下來。

“真邪門!”他喊道,“好像遭雷擊了!”

一切都很清楚了,那不僅是扶手,而且是連著平台的電線,任何摸它的人都會被它狠狠地反咬一口。

巴布亞人已經被嚇退了,而我們則笑著安慰尼德·蘭,給他按摩,而他自己則像妖魔附體般咒罵不止。

而這時,正好是船長指定的時間,諾第留斯號被海水抬了起來,離開了珊瑚石床。螺旋槳片高傲而莊嚴地拍打著海水,速度一點一點在加快,在海麵行進,遊刃有餘地在托列斯海峽那條險道內穿行。然後它不停地變化著方向,向印度洋駛去。船要駛向何方?哪裏才是尼摩船長的最終目的呢?

在這段時間的航行中,尼摩船長做著有趣的實驗,測量不同深度的海水溫度。這些實驗的結果是:在1000米深度時,在任何一個緯度,海水的溫度都是45度。

我懷著極大的興趣看他做實驗。尼摩船長似乎全身心投入進去了。我常常問自己他做這些觀察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人類?我不相信,除非他有一天把這些實驗結果交給我。這一天會來到嗎?

有時,尼摩船長也會告訴我他獲得的一些數據,這些數據顯示了世界上主要大洋的海水密度的關係。

這天早晨,船長與我正在平台上溜達,他問我是否知道海水密度的差異,我說不知道,並告訴他,科學上缺乏這方麵的精確測量。

“但我做過了,”他對我說,“並且我能保證其準確性。”

“好的,”我說,“但是,這是在諾第留斯的世界上,而這個世界的科學‘理論’不會在全世界留傳。”

“你說對了,教授,”他沉思了一會兒,“這是和陸地沒有關係的世界。不過,既然命運讓我們見麵了,我會告訴你我所觀察到的結果。”

“願聞你的高見,船長。”

“海水的密度比淡水的大,這已經知道了,教授,但這也並不是說各處的海水密度都一樣。”

他隨即列舉出一係列精確的數據。由此表明,它在各個大洋中可能已遊曆多次了。

在以後的幾天時間內,我和他興致勃勃地做著各種類型的實驗,計算各種深度的海水鹽的含量、導電性、染色功能以及其透明和傳光性。從這些實驗中,能看出尼摩船長是一個多方麵的奇才,也慢慢對我友好起來。不過,他不久又離我而去,使我獨守客廳。

這天,諾第留斯號在水下幾米深處仿佛睡著了。船上的電機、螺旋槳都停止了工作,任船隨波搖晃。客廳窗外的嵌板打開了,船的探照燈關閉著,外麵水中陰森晦暗,但我卻看到一種新奇的景象。

外麵忽然一片光明,但並不是探照燈亮了。

那是一片磷片,在陰暗的海底尤其顯得絢爛輝煌。這顯然是一些發光的微生物,因為可以看到它們提著燈籠在船身上溜過。

借著這些不發熱的光,我能看到漂亮的海豬急著去趕集,永不知疲倦的海中醜角,長達3米的劍魚,預示著風暴將至。接著又是一群小型魚類,奇形怪狀的箭魚,會跳的鰭魚,長著一副人臉的狼魚等等。在這海下夜市熙來攘去,一幅繁榮昌盛的景象。

我們就這樣走著,不時陶醉在窗外的美景中。但接下來的一件事,使我頓時又對航行興致大減。

1月18日,諾第留斯號正處在東經105度和南緯15度。天色陡變,頓時讓人體會到“江湖險惡”的含義,風從東方猛烈地橫掃過來,船上的儀器也顯示出與四大高手——暴風、雨、海水、空氣之間的一場決鬥。

在平台上,大副看完後叫出船長,他眼睛對準望遠鏡,望遠鏡則對準天邊。看了一會兒,兩人之間交談了幾句。大副似乎很不安的樣子,有點按捺不住。

船長則胸有成竹,神態鎮定。他似乎在不停地以反麵作論證,而大副則語氣堅定,固執己見。

我努力地向他們指的方向望了望,不得要領。天水之間地平線依然清晰。

尼摩船長在平台上來回踱步,似乎當我是假人。他步伐沉穩,但有失往日的節奏感。他臨風而立,但安祥略顯不足。他到底要尋找宇宙的什麼真諦?在距海岸幾百海裏的諾第留斯號上會有什麼擔心呢?大副又取過望遠鏡,依然向天邊瞪望,並不時望洋興歎,這兩人一靜一動搞什麼把戲呢?

尼摩船長下達命令,機器推動力增強,轉動加快。

我好奇地跑下客廳,拿出我用的大功率望遠鏡,返回平台。

我的眼睛與望遠鏡似觸非觸之際,突然有人一把奪走了望遠鏡。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尼摩船長,他目光中閃著陰森可怖的光芒,簡直換了個人似的。他身體直挺,雙拳緊握,要把望遠鏡搶在手中,但望遠鏡卻掉在了他的腳下,看得出,他在極力控製著憤怒。

是我什麼地方無意中得罪了他嗎?還是這個常有怪異之舉的人認為我作為一個“乘客”看到了不該看到的秘密?

但他很快又換上了那副鎮定的麵具,變得又像個鎮定的船長了。他回頭向大副交待了幾句,然後又扭回身麵對著我。

“阿龍納斯先生,”還是無法掩飾他的激動,“希望你能遵守原來我們約定的條件,現在,需要把你和你的同伴都關起來,直到我認為能讓你們恢複自由。”

“客隨主便,”我不回避他的目光,“但能否向你提一個問題?”

“不能,教授。”

話說到這份上,隻有照辦了,因為再多說也沒什麼用了。

我們三個人又被關進最先關我們的船艙裏了。尼德·蘭在怒罵,但回答他的隻有門“咣當”一聲關上了。原來,船長交待大副的是為我們準備午餐。吃過午餐後尼德·蘭很實際地睡去了,不過忠誠的康塞爾竟不服侍我也自己睡著了。我正埋怨他入睡的迫切性時,令我驚異的是,我自己的頭腦也昏沉沉的,我趁大腦沒完全麻痹時一想,我們的午餐中也許被放了安眠藥。

我能聽到艙口關上了,原來一直動蕩著的大海也平息了,難道諾第留斯號潛入了寧靜的水底了?

我努力瞪大眼睛與昏睡抵抗,但我的呼吸變得細微了。我漸漸向睡神屈服,不久,眼前什麼也沒有了,我想我可能是睡著了,不!我沒來得及想。

第二天,我早早就醒了,不知是不是第一個醒的,因為讓我驚訝的是房內隻有我一個人——原來已回到了我的房間。

我的同伴們也和我一樣,現在一切都恢複了正常,當然包括自由。

下午,我正在客廳做筆記,門一開,尼摩船長走了進來,他沉默不語,眼裏布滿血絲,好像一夜沒睡那樣疲乏。他表情憂鬱,來回走動著,有點坐臥不安,隨手抓起一本書,沒看一眼就放下了。他依次看了各種儀器,但卻不像往日那樣記錄下來,難道嫉妒我比他睡得好?但他最後走到我麵前:

“教授先生,你也是醫生嗎?”

“是的,”我答道,“我學過臨床,在我去博物館作教授前,曾在醫院幹過幾年。”

“那麼,教授,”他說,“你是否樂意來為我的一個船員做一次治療?”

“現在就去。”

現在,我緊張得心直跳,我意識到,這個船員的病可能和昨晚的事件有關,這秘密如同那個病人,縈繞在我心頭。

我跟著尼摩船長,走進一間挨著水手住房的艙內。

床上躺著一個人,大約40歲左右,但不是有病,而是受了傷,他頭上的繃帶都被血浸透了。我慢慢解開繃帶,那人呆呆地望著我,連呻吟也沒有一聲。

看來傷勢很嚴重,那人的頭蓋骨被鈍器擊碎,腦漿外露,而且受到了震動。在外露的腦漿上布滿了一塊塊血痂,顏色好像酒糟一般。大腦在被打傷的同時又受到了震動。他呼吸遲緩,肌肉抽搐,整臉都扭曲了。大腦已受到了感染,所以思想和行動都變得麻痹。

我給他拿脈,已經斷斷續續的了。肢體已開始發冷,死神也在接近他,我也無回天之術了。我又包上他的傷口,轉過身來對著船長:

“他是怎麼受的傷?”

“原因並不重要!”船長閃爍其詞,“發生了一次撞擊,機器上一根杠杆折斷之後擊中了他。他還有救嗎?”

“沒救了。”

尼摩船長渾身發抖,兩行熱淚流上了臉頰。

“你可以回去了,教授先生。”他強忍著說出這句話。

我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轉身回到自己房間,心裏沉甸甸的,略感一絲不祥。這一夜沒睡安穩,時常被一種類似遙遠地方傳來的哀歌驚醒。第二天,我早早地趕到平台上,船長早就在那裏了,他一見我就走了過來。

“教授,”他說,“你樂意今天再和我去做一次海底散步嗎?”

“我的同伴能一塊去嗎?”我問。

“隻要他們樂意,我不製止,你們去穿上潛水衣吧。”船長說。

他卻沒跟我說起那個病人的任何情況。

八點半左右,我們都準備好了。門一開,尼摩船長以及我們,還有十來個船員一齊下到了10米深的海底。

尼摩船長帶領我們穿行在一條珊瑚王國的黑暗通道中,一路傾斜向下,來到100米深的地方,在探照燈的照耀下,這些天然的錯落有致的拱形建築以及水晶燭台和下重吊籃,如同一座魔宮般變幻萬千。

又走了兩個小時,下到300米的深度了,已到達珊瑚島的山腳。尼摩船長停住腳步。我們也都站住了。隻見船員們圍攏在船長的身後兩側,還有一個長方形的物體被四個人抬著。

這時,我的眼前有一片空地,是海底高大森林的林間空地,數盞探照燈的光交錯輝映,使地上人影綽綽,而空地的末端是漆黑一片,隻偶爾能看到幾枝珊瑚的尖刺。

空地中央,石頭的地基上,矗立著一副大型的珊瑚十字架,它的兩條橫支架,如同是被石質鮮血凝固而成。

船長打了一個手勢,其中一個船員走出去,走到距十字架幾英尺的遠處,他從身後取出鐵鍁,向下挖起來。

原來他是在挖坑,哦,挖墳!這空地原來是墓地,那個長方形物體肯定是昨天晚上那人的屍體!現在船長和他的船員來到這海底秘密公墓,來安葬他們的同伴!

慢慢地,一個深坑挖成了,屍體裹在白色的麻布中,莊重地安放進去。尼摩船長雙手交叉胸前,跪下來為朋友祈禱,所有的人也都這麼做了,他們都在哀悼著親愛的同伴。

這奇異的葬禮把我深深打動了。好安靜的公墓,在這裏,死者將得到真正意義的安息,永遠不會受到鯊魚和人類的侵擾。采珠人

海底墓葬那感人的一幕,牢牢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更激發了我對尼摩船長的興趣,他到底是什麼人?我不敢再苟同老實人康塞爾的說法,他把船長分在被埋沒的學者那一類,認為他是個傲視世人的科學家,後來他又將其歸入不為人所知的天才那一類,因為厭倦人類的欺詐和世態的炎涼才躲到這個隻有他能自由行動而別人卻無法到達的海底世界來。但在我看來,尼摩船長卻絕非為了逃避人類。製造如此強大的機械設備不僅是為了提供行動自由所需,恐怕後麵還有大的行動。

表麵看來,尼摩船長並沒太多幹涉我們的自由。這是因為他對我們的逃跑很有把握。所以,實際上我們還是俘虜、囚犯。所以,可以理解尼德·蘭持久的逃跑念頭。但船長慷慨地讓我分享了諾第留斯號的秘密,我如果一走了之,而又帶走了這些秘密,會問心無愧嗎?另外,說實話,我想把這次奇妙的海底世界遊曆進行到底,我想看看地球上的海洋所包含的所有新奇東西,我想看看其他人沒有看過的東西。雖然我有可能要以生命為代價來滿足這種好奇心!

我們正馳騁在印度洋中,這個廣闊的海洋麵積達到1億5000萬公畝,海水清澈見底。諾第留斯號一般在100至200米的深度航行,就這樣行駛了好幾天。每個人都覺得這樣的時間太長,太單調無聊。但除了我以外,因為我愛大海。每天,我在平台上散步,呼吸海上清爽的空氣,舒展筋骨,有時透過客廳的玻璃板觀察海裏的無限風光,在圖書室裏看書,寫筆記。這些占據了我很多時間,使我沒有一刻感到無聊和厭倦。

一天,當諾第留斯號在北緯9度4分露出水麵時,我看到西邊海裏有一塊陸地,峰巒高聳,連綿起伏——那是錫蘭島。(即當今的斯裏蘭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