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田莊裏,她向田莊的主人說起自己的不幸,田莊的主人任憑她願意離開多久就離開多久,在她沒有回來以前,他允許找一個做零工的女子來代替她。
她的母親本來是病得垂危的,她到家的那一日她母親就死了。第二天,羅莎就生了一個懷孕隻有7個月的男孩子,一副難看之至的小骨頭,瘦得叫人毫毛倒豎,並且他好像老是不舒服,因為他那雙幹枯得如同螃蟹爪樣的小手痛苦地痙攣著。
然而他卻活下來了。
她說自己結過婚,但是不能夠由自己照顧孩子,於是把他交給了鄰居,他們答應替她好好兒照顧孩子。
不過這樣一來,那個被她留在遠處的弱小生命在她那顆受到很久折磨的心裏,仿佛一道曙光似的引起了一種未曾體驗過的愛情。後來這愛情又變成了一種新痛苦,一種時時刻刻都存在的痛苦,因為她離開了他。
而最使她傷心的事,就是一種瘋狂的需要使她想吻他,想彎著胳膊抱他,想使自己的肌肉感得到他的小身體的溫暖。夜間她睡不著,整天想著他。並且,在傍晚,工作一完,她就坐在壁爐跟前,呆呆地瞧著它,如同那些想著遠方的人一樣。
有人竟漸漸諷刺到她的對象了,並且有人鬧著玩兒說她應當是有了愛人,問她這愛人是不是漂亮,是不是高大,是不是有錢,預備哪一天結婚,哪一天行洗禮?
後來,為了能夠獨自暗地裏流眼淚,她時常躲避旁人,因為那些問題如同許多鋼針一般刺到了她的心裏。
為著排解這些煩惱,她用奮發的姿態開始工作了,然而,始終想著自己的孩子,她尋覓種種方法來為孩子多積點錢。
她打定主意加倍地工作,想使旁人不能不增加她的工資。這樣一來,她漸漸包攬了周圍的日常工作,所以老板辭退了另外一個女長年。因為自從羅莎勤勞得像是兩個人以來,那一個竟變成了不必要的。在麵包上,在燈油和蠟燭上,在種種被旁人隨便撒給雞吃的糧食上,在那些被旁人略為浪費的牲口草料上,她都能夠節省。
對於老板的錢財,她吝嗇得如同是自己的似的,並且,買進的東西極力求其便宜,而田莊裏的出產,極力盡高價賣出,極力打破那些出售物產的鄉下人的詭計。買進和賣出、苦工的管理、夥食的賬目,隻有她注意這些事情。
於是,沒有多久,她成了必不可少的人了,對於自己四周的事,她使用一種這樣的監督功夫,以至於在她管理之下的田莊不可思議地興旺起來了。附近三四法裏的圈兒裏,大眾都談到“瓦蘭老板的女長年”。
而這個田莊的主人向各處重複地說:“這女孩子嗎,真比金子還值錢。”
然而,光陰過去了,她的工錢卻仍舊沒有增加。老板之接受她的苦工,正像接受一種出自任何忠心的女工人的應有的事兒,一種簡單的熱心表現,並且她開始帶著點兒苦味想到老板是不是靠著她每月多進150個到300個法郎,而她所得的卻始終是每年240法郎,一點兒不加多,一點兒不減少。
她決計要求加薪了。一連三次去找老板,然而走到他跟前卻談了旁的事。她感到了一種央求錢財的羞恥,以為這是一種不大好意思的行為。
最後,某一天老板單獨在廚房裏吃早餐,她用一種遲疑的神情對他說起自己想和他特別談話。他抬起了腦袋,有點吃驚,雙手擱在桌子上,一隻手拿著餐桌上用的刀子朝天舉起;而另一隻,拿著一點吃殘了的麵包,接著他盯住雙眼注視著他的長年女工。在這樣的注目之下,她慌張了,後來她要求8天假期回家去一趟,因為自己有點不舒服。
他立即答應了她,隨後,他也感到拘束了,又加上了兩句:“我將來有話和你說,等到你回來的時候。”
三
孩子快有8個月了,她簡直認不得他。他完全變成粉紅色的了,豐滿的臉兒,渾身也全是滾圓的,活像是個用有生命的脂肪做成的小包裹。他那些由於肌肉隆起而張著的手指頭兒,用一種明顯的滿意樣子從從容容地動著。
她熱烈得如同野獸去撲一件捕獲品似地向他撲過去,擁抱他。熱烈得使他因為害怕而狂叫起來。這時候,她本人開始流淚了,因為他不認識她,又因為他一看見他的乳娘就向她伸起那雙胳膊。
然而自從第二天起,他看慣了她的臉兒,並且看見她就笑。她帶著他到田裏去,發瘋似的舉起他跑著,在樹蔭下麵坐著。隨後她向他說話了,雖然他絕對聽不懂,而在她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算是向著一個人敞開了自己的肺腑,向他說起自己的傷感,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種種不放心,自己的種種希望。最後,她不停地用種種熱烈和極度興奮的愛撫動作使得他感到了疲乏。
她得著一種無窮盡的快樂了,抱著他在手裏揉著,給他沐浴,給他穿衣裳。甚至於給孩子收拾種種髒東西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仿佛這類親切的殷勤本是對自己的母親身份的一種確認。
她注視他,始終詫異於他是屬於她的,抱著他,使他在自己手裏舞著,一麵低聲重複地說:“這是我的小寶貝,這是我的小寶貝。”
向著田莊轉去的時候,她簡直是一路號啕痛哭,後來,她剛好進門,老板就在臥房裏叫她了。她走進了臥房,很詫異並且很感動,卻不知道為著什麼。
“你坐在這兒吧!”他說。
她坐下了,後來他們並排坐著好一會,彼此都不大自安,礙手礙腳似的,並且沒有照鄉下人的樣子麵對麵互相瞧著。
田莊的主人,45歲的胖子,兩次死掉了老婆,快活而又執拗,這時候,他嚐到了一種在他並不常有的明顯的拘束感。到最後,他下了決心,於是開始用一種空泛的神氣談著,他略顯口吃,而且目光遠遠地瞧著田地裏。
“羅莎,”他說,“你可是從來沒有想到要成家嗎?”她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灰白了。他看見她沒有答複他,就繼續說:“你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女孩子,又端方又勤儉。娶一個像你這樣的老婆,真是一個男人的福氣。”
她始終不動彈,種種念頭在擾亂她,如同大禍就在當前,她呆著眼睛,竟沒有想法子來弄明白。
他等了一兩秒鍾,隨後繼續說道:“你可看得明白,一個田莊沒有主婦,那是弄不好的,盡管有你這樣一個女長年。”
這樣一來,他沉默了,不知道再說什麼了,於是羅莎用一種惶恐的神氣注視他,如同一個人自以為正和殺人的凶手對麵站著,而隻需對方略動手勢就立即會抽身逃避似的。
最後,在5分鍾之後,他問:“喂!這成嗎?”
她帶著一種憂愁的麵容回答:“什麼呢,老板?”
這樣一來,他呢,倉促地說:“就是和我結婚,自然!”
她突然站起來,隨即重新坐下,如同骨頭斷了倒在椅子上似的,坐著一直沒有動彈,簡直像個遭受重大不幸的人了。
最後田莊主人忍不住了:“快點兒!大家仔細瞧瞧。那麼你究竟想要什麼?”
她發呆地瞧著他的臉。隨後,忽然眼淚擠到她的眼眶裏了,她咽著嗓子說了兩遍:“我不能夠,我不能夠!”
“為什麼,這?”那漢子問,“快點兒,不用裝傻。我現在給你一點盤算的時間,到明天為止。”
他匆匆地走了,真覺得透了一口氣,居然在她身上完成了這件使他非常為難的事情,也十分相信他的長年女工到明天可以接受一個這樣的提議——這提議在她是完全來自意料之外的,而在自己真是件好的交易,因為他久已非常關心於找得一個配偶,認為配偶帶給他的一定比當地最好的陪嫁還要好得多。
此外,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也不能有什麼門戶不相當的疑慮,因為,在農村裏,所有的人幾乎都是平等的:田莊的主人像長年工友一樣勞作,而男長年常常遲早也會變成田莊的主人,女長年隨時也可以轉到了女主人的地位,在她們的生活和習俗上卻並不因此引起任何變更。
這天夜間,羅莎沒有睡。她坐著倒在自己床上,疲憊得異乎尋常,以至於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她呆呆地坐著,竟感不到自己還有身子,而且精神渙散,如同正有人用著拉散成卷的羊毛的工具把她的精神分開了,扯碎了。
僅僅偶爾有點兒很短的時間,她能夠如同收聚殘肴似地集中了種種考慮,後來想到可能發生的變化,她很害怕起來。她的種種恐怖擴大了,而在整個田莊裏的鎮靜沉寂之中,每次廚房裏那座大鍾慢慢兒報點,她就憂愁得出汗了。
頭腦是空虛的,噩夢一場接著一場地來,蠟燭也熄了。這時候,她的精神錯亂了,那是常常在鄉下人身上發生的他們逃走時的精神錯亂,——每當他們相信受到了一種命運的打擊,於是一種瘋狂需要就逼迫他們如同海船躲避當頭的風暴似的,在當頭的厄運跟前離開、遁逃、奔跑。
一隻貓頭鷹“喀喇喀喇”叫著,羅莎吃驚了,坐起了,伸手摸著自己的臉兒和頭發,如同一個瘋女人似的按著自己的全身,隨後帶著夜遊病者的種種姿態走下樓。
等到走到了天井裏,因為將近下落的月亮在田地裏散出了一片清朗的光,她為著不叫什麼不相幹的遊蕩者看見自己,於是隻好爬著走。所以她並不去開柵欄門卻攀上了土坎,隨後在麵對著田地的時候,她就跑起來。
她用一種有彈力的快步一直匆匆忙忙地朝前走,並且不時地不自覺地迸出一道尖銳的叫喚。那條拉得很長的影子躺在她旁邊的地麵上陪著她走,有時候,一隻夜鳥在她頭頂上空盤旋。
附近莊子天井裏的狗聽見她經過都“汪汪”吠著。其中有一隻跳過了壕塹,並且追著來咬她,但是她轉身向狗撲過去,一麵大吼起來,吼聲大得叫那條害怕的家畜逃回去蹲在窩裏不響了。
偶爾,一窩野兔子大大小小全在一塊地裏嬉戲,但是,到了這個發狂跑著的女人如同一個瘋癲了的田野女神一般趕到旁邊的時候,這群畏怯的動物就逃散開了。幾隻小兔子和它們的娘在一條田溝裏消失了,而它們的爹撐起幾條腿兒跳著,有時候,它那條帶著兩隻豎起的大耳朵而跳躍的影子,掠過那片將要落下的月光。
——這時候,月亮落到了世界的盡頭,用她那片斜射的光照著這片平原,如同一盞擱在地平線上的龐大的燈籠似的。
星呢,都在天空的深遠之處消失了,幾隻鳥“嘁嘁喳喳”叫著。天快明了。這個氣力衰弱的女長年發喘了。最後,直到曉日刺破了粉紅色的黎明的時候她才停住不走。
她那雙發脹的腳竟不大聽使喚了,但是她望見了一個水蕩,一個很大的死水蕩,蕩裏的水在曉日紅光的反照之下簡直像是血,後來,她提起小步兒跛著走過去,一隻手按著心窩,預備把雙腿浸在蕩裏。
她坐在一叢草地上,脫下那雙滿是塵土的粗皮鞋,褪下那雙襪子,於是伸起那雙發青的小腿插到了那片平靜而偶爾吐出空氣泡兒的死水裏。
一陣美妙的涼氣,從她的後腳跟兒升到她的喉管裏了,後來,正當她呆呆地注視這個深水蕩的時候,她忽然起了一陣迷惘的觀念,一陣急於想把全身沒入的欲望。以為在水裏麵就可以停止熬受痛苦了,永遠停止了,她不再記掛自己的兒子,專心指望安寧,指望完滿的休息,指望長眠不醒。
於是她站起來,舉起兩隻胳膊,接著向前走了兩步。現在,水淹到她的大腿了,後來,等到踝骨上的許多火辣辣的劇痛使她向後跳的時候,她已經投到了水裏。
接著失望地叫喚了一聲,因為從膝頭直到腳尖兒,好些烏黑的長條螞蟥正吸著她的生命,正都渾身脹得飽飽滿滿貼著她的肌肉。她不敢去動那些地方,並且由於恐懼而大聲叫喚了。
她這陣失望的求援呼號引動了一個趕著車子在遠處經過的鄉下人走過來。他一條一條地拔去了那些螞蟥,用了些青草壓緊那些傷口,並且拉著這女孩子一直送到她老板的田莊跟前。
她在床上躺了15天,隨後,在她起床的那天早晨正在門外坐著的時候,田莊的主人忽然走過來立在她跟前。
“喂!”他說,“那件事說妥了,對不對?”
開始,她沒有回答,隨後,因為他始終站著不走,用眼光盯著她,她才困苦地說:“不成,老板,我不能夠。”
但是他突然忍不住生氣了。
“你不能夠,孩子,你不能夠,為什麼這樣?”
她開始哭了,後來又說了一遍:“我不能夠。”
他仔細端詳她,接著當麵對她嚷著:“那麼你早就有一個愛人嗎?”
她羞愧得發抖了,吞吞吐吐地說:“也許真是這樣的。”
這漢子的臉兒紅得像是罌粟花了,氣得連嗓子都發抖了。“哈!你畢竟招認這事兒了,賤骨頭,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這光棍?一個赤著腳跑的家夥,一個身無分文的家夥,一個睡在露天裏過夜的家夥,一個餓得快死的家夥?究竟是什麼東西,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