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長年的故事(3 / 3)

後來,在她什麼也不答複的時候,他又說:“哈!你不願意……我來替你說吧,那是約翰?鄱德禹?”

她叫喚了:“噢!不對,不是他。”

“那麼就是彼得?馬爾丹?”

“噢!不是!老板。”

後來他怒不可遏地數盡了附近一帶的單身漢子的姓名,而她呢,透不過氣來地極力否認,並且不時用圍腰的角兒擦著眼睛。不過他始終用粗魯的頑強態度搜索著,如同一隻獵狗整天搜索一隻窠巢而目的就是去捕獲那隻它覺得躲在窠巢裏的野物一般。

他忽然高聲叫喚起來了:“唉!還用說,那是雅格!上一年打雜的長年男工。從前有人說過他和你談天,你倆彼此許諾了要結婚的。”

羅莎急得呼吸迫促了,一陣熱血漲紅了她的臉兒,眼淚突然不流了,停在她的腮幫子上了,像是許多積在燒紅了的鐵上的水點兒。

她高聲嚷道:“不對,那不是他,那不是他!”

“真的不是嗎,呃?”這個狡猾的鄉下人嗅著了一點兒真相就這樣問。

她急促地回答道:“我向您發誓說不是他,我向您發誓說不是他……”

她正思索究竟憑著什麼去發誓,卻不敢引證那些神聖性的東西。他岔斷她的話了:“他當初卻在各處的角兒裏跟著你跑,並且每次吃飯的時候他的雙眼簡直要吞掉你,你答應過替他守身嗎,呃,說吧。”

這一次,她抬起眼睛瞧著她的老板了。

“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並且我現在憑著仁慈的上帝向你發誓:倘若他今天來要求我,我不會要他。”

她的神情誠懇得使這田莊的主人猶豫起來。他如同向自己說話似地接著說:“那麼,什麼事?你並沒有遇過一件不痛快的事,否則旁人是知道的。既然沒有什麼緣故,一個女長年就不會因此拒絕她的老板。所以應當有點什麼事兒。”

一個字也沒有回答,她被憂愁扼住嗓子了。

他又問道:“你不願意?”

她歎氣了:“我不能夠,老板。”

接著他轉過腳跟兒走了。

她自以為得到解脫了,這一天剩餘的光陰差不多是平平安安過的,不過也感到疲勞和困憊,如同代替了那匹年老的白馬的位置,被人叫她從天明就來拉著碾糧食的工具兜圈子。她在可能的情況之下早早兒睡了,並且立即睡著了。

在半夜裏,兩隻在她床上摸索的手驚醒了她。她因為驚訝而戰栗了,不過立刻辨出了老板的聲音正向她說:“不用害怕,羅莎,是我來和你說話。”

開始,她是驚訝的,隨後,當他正極力想鑽到她被蓋裏的時候,她就明白他尋找什麼了,於是她開始很厲害地發抖了,感到自己單身在黑暗裏,因為瞌睡四肢依然不靈活,而且全身赤條條的,又在一張床上靠近這個要她的人。

她不同意,那倒確實。

不過她所鬥爭的是那種在樸質漢子身上素來更強烈的本能,而給她不健全地做保護的卻是那種屬於懶惰軟弱的血統的遊移意誌,她抵抗得決不堅強。

為著躲避老板的嘴來找她接吻的溫存,她的頭忽而扭向牆邊,忽而扭向房裏,而她那個由於鬥爭而倦乏了的身體,隻在被蓋裏邊略略扭動。

他呢,由於欲望的沉醉力竟變成粗暴的了,用一個突然行動揭掉了她的被蓋。這時候她很感到再也不能抵抗了。遵從一種鴕鳥式的羞恥心,她舉起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並且不再自衛了。

田莊的主人在她身邊過了一夜。第二天夜間又重新過來,以後每天都如此了。

他倆一塊兒過活了。

某天早上,他向她說:“我已經叫人定了喜期,我們到下一個月就結婚。”

她沒有回答。她有什麼可說?她絕不抵抗。她能做些什麼呢?

她和他結婚了。她感到自己落在一個摸不著邊兒的窟窿裏了,永遠走不出來了,並且種種不幸始終懸在她的頭頂上,如同岩石之類似地隻需機會一到就可以砸下來。她丈夫在她心裏的印象,是一個被她搶過來的漢子,而這漢子遲早會有明白的一天。

後來,她又想起了自己那個孩子,她的不幸固然從孩子身上帶過來,不過她的幸福也是從孩子那兒來的。每年,她去看他兩次,每次回來之後,她是更加不快活的。

然而她的這種恐慌卻由於習慣而自然寧靜了,她的心也平定了,後來她懷著一種依然浮在腦子裏的畏懼過著一種比較有信心的生活。

好幾年過去了,那孩子有6歲了。現在她幾乎是幸福的了,這時候,田莊主人的心境忽然不快活起來。

兩三年以來,他像是懷著一種不放心的事,抱著一種掛慮,一點兒漸漸擴大的精神上的痛苦。每天晚餐以後,他抱著腦袋長久地坐在桌子跟前,不快活,不快活,被傷心的事侵蝕了。他說起話來更激動,有時候,甚至於是粗暴的。並且竟像是有一種反對他妻子的隱衷,因為他不斷地用強硬態度幾乎帶著憤怒和她答話。

某一天,一個鄰居的男孩子到莊子上來買雞蛋,她因為忙於日常工作,對這孩子不大客氣。

這當兒,她丈夫忽然走出來,並且用凶惡的聲音向她說道:“倘若這孩子是你生的,你大概不會這樣對付他。”

她覺得很詫異,沒有能夠回答他,隨後,她帶著種種被人喚醒的憂慮回到了屋子裏。

吃夜飯了,田莊的主人不和她說話,不望她,並且像是討厭她,輕視她似的,總而言之,好像知道點兒什麼。

她摸不著頭腦了,在飯後竟不敢單獨待在他身邊,她避開了,並且一口氣跑到了禮拜堂。

夜色下降了,禮拜堂裏窄窄的中央部分完全是晦暗的,隻有一道腳步聲音在遠遠的處所,靠著唱歌台的處所慢慢徘徊,因為管理法器的司事正在著手布置聖體龕子的那盞通夜的長明燈。那一點兒淹在穹頂黑影裏發抖的燈光,在羅莎眼裏像是一點最後的希望,於是,睜起眼睛盯著它,她跪下了。

這盞守夜的小燈跟著一條小鏈子的響聲升到空中了。不久,在堂裏的鋪地石板上起了一陣木屐的有規則的跳躍聲,同時跟來了一陣由鍾的繩索摩擦出來的小聲音,於是那口不大的鍾奏著那首在擴大著的霧氣當中穿過的晚禱歌了。

她在這司事快要走出來的時候找到了他:“堂長先生可在家?”她問。

他回答道:“我相信他在家,他素來是在晚禱歌的時候吃夜飯的。”

於是她渾身顫著去推堂長住宅的柵欄門了。

這時他正吃著飯。他立刻叫她坐下來。

“對的,對的,我知道,什麼事情引著您來,您的丈夫已經向我談過。”

這個可憐的婦人沒有勇氣了,堂長接著說道:“您想要點什麼,孩子?”

接著,他迅速地吞了好幾調羹湯,撒下了許多湯點在他那件緊繃著肚子而且油膩發光的道袍上。

羅莎不敢說話了,既不敢懇請,也不敢哀求。她立起來了,堂長卻向她說道:“拿點兒勇氣出來……”

後來她就走了。

她回到了田莊裏簡直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事。老板正等著她,田莊裏那些做苦工的人已經在她沒有回來的時候走了。這樣,她笨重地在他腳邊倒下了,並且流著滿臉的眼淚呻吟起來。

“你究竟為什麼事兒恨我?”

他開口叫喚起來,叱罵了:“我的心事就是我沒有孩子,見鬼!一個人討老婆的時候,並不是為了要使兩口子孤單地一直守到老,我的心事就在這兒。一頭母牛不生牛犢兒,它是簡直不值錢的。一個老婆不生孩子,她也是簡直不值錢的。”

她哭了,斷斷續續地重複說道:“這不是我的錯兒!這不是我的錯兒!”

這樣一來,他略略平和了一點,接著又說道:“我不說你這個,不過這究竟是使人不快活的。”

從這天起,她隻有一個念頭了:生一個孩子,另外再生一個。她把他的願望向大眾傳播。

某個鄰居的婦人指點她一個偏方:就是每天晚上給她丈夫喝一杯水,水裏加一撮柴灰。這田莊主人照辦了,不過這偏方沒有成功。

他倆互相討論了:“也許有什麼秘方吧!”於是他倆去請旁人。有人對他倆指示了一個住在離他們的村子十法裏之外的牧羊人,於是瓦蘭老板某天套起了他的雙座小馬車,動身去向他請了。

那牧羊人交給他一個麵包,在那上麵他畫過了好些符咒,是一個用許多野草捏成的麵包,他倆應當在晚間行房的前後各吃它一片兒。這麵包整個兒被他倆吃完,卻沒有產生效果。

某小學師給他倆揭開了好些秘密,好些在鄉下沒有被人知道的愛情秘傳,他說那都是可靠的。然而他倆又沒有因此得到成績。

堂長勸他倆到斐岡那地方去朝拜聖血堂。於是羅莎和一大群信徒一同到那修道院裏伏在地下膜拜了,後來,在虔誠之中夾雜著種種從鄉下女人心裏生出來的粗俗的希望,她哀懇著正被全體祈求的“那一位”叫她再生育一回,然而這事兒又是徒然的。這樣一來,她揣想自己是由於第一次失身而受到懲罰了,於是一陣漫無邊際的痛苦侵入了她的心裏。

她因為悲傷而身體衰弱了,她丈夫也老了,有人說:“他在無益的希望上消費了自己,‘吃了自己的血’”。

於是吵鬧在他倆之間爆發了。他辱罵她了,打她了。整天和她鬧口舌,並且夜間到了床上,他喘著氣,露出憤怒的樣子,對她傾出種種侮辱和汙蔑之詞。

最後,在某一天夜間,他為著使她熬受更多的痛苦卻又再也想不出什麼新花樣,於是吩咐她起床走到門外的風雨裏去等候天明。因為她不服從,他抓住了她的脖子,接著就舉起拳頭在她臉上亂打。

她什麼也不說,也不動。他怒不可擋了,跳起來跪在她的肚子上。後來,再咬緊牙齒,氣得發狂,在她的頭上亂打。這樣一來,她在一刹那間動了最後的反抗,立即用一個憤激的動作把他扔到了牆跟前,她在床上坐起來了,隨後,用那道變了音的嗓子,像吹哨子一般喊道:“我有一個孩子,我,我有一個!我從前和雅格生了一個。雅格那個人,你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本應當娶我,但卻走掉了。”

那漢子發呆了,立在那地方沒有動,也和她一樣錯亂糊塗,他吃著嘴問道:“你說的什麼?你說的什麼?”

這時候,她開始嗚咽起來,後來斷斷續續說道:“正因為這件事我從前不肯嫁你,正因為這件事。那時候,我不能夠把這件事告訴你,倘若告訴了你,你可以使我和我的孩子都弄得沒有飯吃。你現在沒有孩子,你哪兒知道,你哪兒知道!”

他在一陣漸漸擴大的驚訝之中機械地重複說道:“你有一個孩子?你有一個孩子?”

她一麵抽泣一麵高聲說道:“你從前使勁強迫我。你很明白吧,也許?我呢,我本來真不肯嫁給你。”

這樣一來,他站起了,點燃了一支蠟燭,接著,雙手挽在背後,在屋子裏走動了。

她呢,始終哭著,癱在床上。突然一下,他立在她麵前了,說道:“那麼這是我的錯兒了,倘若我沒有和你生孩子?”她沒有回答。

他又走著,隨後又停住,他問道:“幾歲了,你的小寶貝?”

她喃喃地:“現在他快滿6歲了。”

他又問道:“你為什麼早不向我說?”

她呻吟著:“我能夠說嗎?”

他直挺挺地站著不動。“快點兒,起來。”他說。

她費著事兒才站起來,後來等到她靠著牆站好了之後,他忽然用他那種在快活日子裏哈哈大笑的聲音笑起來。

後來,她的神情仍舊是惶惑的,他卻接著說道:“這樣,我們去接他來吧,那孩子,既然我倆生不出來。”

她驚訝得無可形容了,倘若這時候她不缺乏氣力,定然是會跑出去的。

但是田莊的主人擺著自己那雙手掌並且喃喃地說:“我本想承繼一個,現在可找著了,現在可找著了。以前我早已向堂長說起要討一個孤兒。”

隨後,他始終是笑哈哈地吻著這個依然流淚而且發呆的配偶的兩頰,最後,他如同以為她聽不見似的高聲叫喚道:“快點兒,好個做娘的,快點兒去看看是不是還有點湯,我一定可以吃得下一罐子。”

她穿好了短裙,他倆都下樓來了。

後來在她跪著去向鍋子下邊兒生火的時候,他喜氣洋洋地跨著大步兒繼續在廚房走動,一麵重複地說道:“既然如此,真的,這使我快活。並不單單是口頭上這麼說說,我心裏到底滿意,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