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給他們弄來了一些冷粥,似乎裏邊有麥皮和蜂蜜。瓦斯哥帶領他們通過重重難關得免於死,他們有了避難之所和食物,而那些留在城裏的,病倒在醫院裏的,還有那些幼小的孩子呢?沒有人能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了。
當華達士還在他居住的公寓左鄰右舍走動時,他還記得那些建築物,家具和物件的形狀。在這新的環境裏,他那毫無經驗的手指到處觸摸,也分辨不清這四周的關係。
在菜園有胡蘿卜、西紅柿和青菜,在果園裏有些成熟了的果實。他們平均分配口糧,孩子們稍為給多一點。他們在擔心,在沒有陽光這麼多天之後,青菜會不會枯萎掉。管理那細小的雞欄的人說,他自太陽停止照耀後每天都要去喂雞,可是它們從那時起一直不生蛋了。
由於直接危險的緊張已經放鬆,華達士感覺出黑暗所引起的反應,他要跟人講話,眼睛不能對著對方的方向了,也不需聳起眉毛或點頭以誇張爭論了。講話而看不到任何人,往往會引起懷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聽。他臉上的肌肉現在更瘦削了,他察覺到自己像盲人一樣麵孔木無表情,談話也失去了自然,一碰到對方沒有立即回答,就像別人沒有聽到似的。
華達士在學習著,他能發現以前沒發現到的洞或不規則的物件,他的手現在能認出觸摸過的物體表麵了。但當他的手和腳碰上了新的路,隻有聲音才能指引他,要不他就得向盲人呼喊求助了。
他們是在沒有了光線的第六天,氣溫冷了下來,但在每年這時節也還是正常的。看來太陽一定仍在暖熱著大氣層,黑暗的自然現象不可能是一種宇宙的規律。
有人從《聖經》裏引經據典地說這是世界末日,另一人又提出這是被另一個星球神秘入侵。瓦斯哥說,即使不用看表仍能分得出日夜之別,華達士則認為這隻是生活習慣使然,生理已習慣了工作和休息的交替。時不時有人會爬上放在外邊門邊的一把梯子,把頭向四方轉動,有時他們看到一點點迷糊的亮光就會興奮地喊叫起來。
每個人都興奮地走向門口,他們向前伸出手摸索,有些人還是走錯了方向,撞到牆壁,他們都在問:“你在哪兒?你看到東西嗎?它是什麼?它是什麼?”這種情況反複多次,慢慢那種“有人看到了什麼東西”的興奮就消失了,經過多次試驗與討論,證實黑暗還是完全沒變。
獲救的人們在他們所說的東西裏,總是顯示一種可以察覺得出的悲苦憂鬱的調子,當他們盡力說些快活的詞句時,黑暗又隱沒了他們唇邊的笑容和眼中的生氣;瞎子在他們講話中有著一種完全不同的變化。
你在瓦斯哥講話的聲音中可以更清楚地察覺出那種行動自如、動作有確信的人所具有的態度。那些過去拿著白色拐杖、戴著黑眼鏡,慣於低聲下氣地問人哪部公共汽車來了,或在路人難堪的目光下慢慢退到一邊的盲人,現在卻行動迅速,有能力,以他們的本能創造奇跡。
他們回答疑問,過去受人關照,現在卻關照別人,他們耐心,能容忍冒犯和誤解,他們個人的不幸已變成了每一個人的不幸。他們沒有多少時間輕鬆一下的,不過在晚餐後,盲人都唱歌,由兩個吉他伴奏。華達士覺得他們有一種很自然的熱情,甚至有一種是在目前情況下不應有的幸福感。
華達士注意到兒童比成人更好過些,他鄰居那兩個兒子最初也害怕,但跟大夥同處一室,這鼓勵了他們走出去探探摸摸,這行為已變得難以控製了,他們挨了罵,甚至挨了打,惹得一些調停的人開聲幹預。
最後,相當令華達士驚訝的是,他們竟能有規律地到洗澡間去梳洗,到河邊去沐浴,連吃飯這重要的時刻也變得越來越缺乏吸引力了,殘萎的青菜、黃瓜、西紅柿、番木瓜、麥皮、牛奶、蜂蜜,他們的味覺常常分辨不清。沒有比這更不同尋常的變動和人生大事了。
如果說包裹著他們的黑暗造成了他們肉體的不舒適與麻煩,但比起滲入形成在他們心靈中的那道不可逾越的思想鴻溝就不算什麼了。難道這就是遠古以來人們預測的那個世界末日嗎?他們得把這不祥的前景擱置一邊,繼續關心日常實際的事,諸如喂飽肚子和穿暖衣服,很多人大聲禱告,祈求奇跡出現。
沒有了視覺以分散心思,是難於忍受這無所事事的時刻的,獻身工作未免言過其實。這世界會恢複正常還是他們都將慢慢死掉呢?這構成了壓迫人的進退維艱,比窒息他們的黑暗更為沉重。瓦斯哥似乎也在為未來擔憂,但沒有華達士那麼憂心忡忡,雖然有同樣的經曆,但他們不可能以同樣的觀點看待它。
他們已經曆了16天的黑暗,瓦斯哥把華達士叫到一邊,他告訴他就是儲存的麥皮、奶粉和罐頭食物也快要吃光了。大家的精神緊張在不斷加強,要是向他們講出這點是魯莽的,往往一點小事就發生爭執,而且沒有理由地就爭個不停,大多數人,已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
在第十八天早上,他們被熱烈歡欣的叫聲吵醒了。有一個失眠的難民覺察出氛圍有些異樣,爬上了屋外的梯子。
在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淡紅色的球體。
每個人立即你推我搡地走了出來,留在那兒,在一種富於傳染性的欣喜中等待著光明增大。瓦斯哥問他們是否真的看到什麼,會不會又是另一次錯覺。有人記起了劃一根火柴看看,劃了幾次後,火焰出現了,它很弱,而且不熱,但卻看得見,他們像看到一件罕見的奇跡一樣望著它。
光明在慢慢增大,就像消失時那樣。這天天氣很好,未曾料到的歡欣鼓舞,就像某種強力的刺激,他們的心暖和了,充滿了美好的願望,他們的眼睛像無邪的孩子般得到了再生。他們提出要在外邊進餐,瓦斯哥認為正常的日子似乎要回來了,就同意了大家的要求。
太陽按照它意料中的航線橫越天空,到下午4時你已能分辨得出四碼遠的人影了。在日落西山之後,黑暗又回複如初,他們在院子裏生了一堆篝火,但火焰很弱,半透明的,隻消耗了很少一點木柴,它經常熄火,難民們會用紙片再點著,吹旺它,保存著這蒼白無力的光明和溫暖之泉、未來生活的象征。
直至深夜,也很難勸得動他們去睡覺。隻有孩子們睡去了,那些有火柴的人,時不時劃一根火柴,對著它喃喃自語,就像他們發現了哲學家的幸福寶石似的。
早上4時30分,他們又起來跑到外邊去了,在世界曆史上沒有一個黎明是這一天那樣被人們等待的。它不是在雲中、山中、森林和蝴蝶之中出現的地平線那種色彩和詩意的美,有如在人們護著火並崇拜它的那個刀耕火種時代,難民們在等待著這光明的神威,活像一個被判死刑的人在等待拿來減刑通知的官員似的。
太陽較為光亮了些,不習慣亮光的眼睛都眯縫起來,盲人伸出他們的手心對著光線,翻來覆去感受兩邊的熱量。不同的麵孔分得出來了,也把講話聲音和人對上了號,他們大聲地笑著互相擁抱。在這無束無縛的黎明,他們的孤寂和他們的區別都消失掉,盲人被抱著吻著,扛起來歡呼,男人也哭了,這使他們不習慣看光線的眼睛更紅了。
到了中午,火焰恢複正常,3周以來,他們第一次嚐到了煮熱的食物。這天剩下的時間他們沒幹什麼事,隨著光明灑照,他們四處觀望,到處走動,這地方他們是在黑暗中被牽著帶來的,現在才看清是怎樣的景色。
城裏怎樣了?那兒的人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一個令人心驚的嚴肅的念頭,那些有親屬在城裏的人不再笑了。在這極端艱苦的時刻,有多少人受苦或死亡呢?華達士提議第二天他去進行一番調查。其他的人也誌願去,最後決定3個人去走一遭。
華達士當晚睡得很不好,所有這些日子來的衝擊,開始產生影響了。他的雙手哆嗦,他害怕不知出了什麼事。重返城市,重新過他的生活……上班去,他的朋友,女人……他曾一度堅持的價值觀,仍然顛倒了,埋葬在黑暗裏。
他在一張改進了的床上反複轉輾反而不能入睡。走廊的一盞小油燈透過門欞射進來的一小塊光線閃爍,這是表示一切都沒事的記號,他的回憶迅速記起了一些零碎片段,一隻狗在嗥叫,一個男子在行人道上呻吟,他的手揮動著鐵撬棍,瓦斯哥帶著他穿過街道,他的上司站在窗前談話……
當他慢慢睡著時,又混合了一些他兒時的片段。他翻來覆去,皺起眉頭同他的夢搏鬥。
太陽一出,3個難民就動身了,沿著小路走向鐵路,他們當中有一個是中年人,已結了婚,沒有兒子,他的妻子留在那村屋裏。另一個大約同華達士年紀相仿,他的兄弟姐妹住在城裏的另一頭,他是被一個盲人救起,沒有辦法回他自己的家去。
他們拐了個大彎,就看到了城市,過了第一座橋,鐵路路軌開始穿過市街,華達士和他兩個同伴向市街走去。頭兩個街口顯得很平靜,隻有很少幾個人在街上來往,看去他們走得較為有點兒慢。
在下一個街角,他們看到一群人搬著一個死人,屍體上隻蓋著一塊粗布,他們將它搬運上一輛貨車。人們在哭著。一輛軍用卡車在旁邊駛過,上邊裝著揚聲器,在宣讀著一份正式的政府公告,宣布了軍事管製法令:任何人侵犯他人財產格殺勿論。
政府已征用所有糧食供應,分派給急需的人們。任何車輛如有必須就將被征用,它建議警察立即注意任何有臭味的大廈,這樣就可能查出屍體的所在。死者將埋葬在公共墳場。
華達士不想返回他自己的那棟公寓大廈,他還忘不了那些在半掩半開的門喊出來的叫聲,他穿著襪子溜了出來,留下他們任由命運擺布。如果那兒有屍臭,他自然會掛電話給當局的。
他早已看夠了,他不想留在那兒。他那年輕的夥伴曾同一個官員談過,決定立即去探望他的家人。華達士打聽過電話打不打得通,知道某些自動線路能工作,他撥了他妹夫的電話號碼,過了很短一會,有人接電話了。他們都很衰弱,但都活著,在他們公寓死了4個人。
華達士簡單地把自己如何獲救告訴了他們,還問他們需要什麼東西。不,他們不需要,還有點糧食,他們已比好多人好得多了。
每個人都在同陌生的人交談,講出各式各樣的故事。孩子和病人是最受苦的人,他們講了好多在令人心碎的環境下死亡的事例。公共服務在重新組織起來,得到軍隊協助,照顧那些急需搶救的人,埋葬死者,把一切再次搞起來。
華達士和他那中年同伴不想再聽下去。他們感到很疲弱,聽了和看了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事,這些荒謬的事不隻是一種理論,而是真的發生的,違反了所有邏輯性的和科學性的法則,令他們感到一種精神脆弱的衰竭。
這兩個人沿著仍然空空蕩蕩的路軌往回走,在那令人愉快的飄著雲朵的天空下,慢慢地走著。一陣輕風吹拂著樹上的綠葉,小鳥在枝頭上飛來飛去。它們在黑暗中又是怎樣活下來的呢?
華達士一邊拖著酸疼的腳,一邊想著這一切。他的科學確信已不再有根有據了。就在這個人們仍被這自然現象震撼的時刻,又在開動電子計算機作精確的計算和觀察;宗教人士在他們的教堂裏解釋說這是神的意誌;政治家又在口述著政令;母親們卻仍在為那些被留在黑暗中的死者哀哭。
兩個疲憊不堪的人沿著路軌枕木走著,他們帶來了消息,也許比預料的要好得多了。人類已經抗擊住了,人們吃任何類似食物的東西,喝著任何一種液體,在這盲目的世界上度過了3周。
華達士和他的同伴又悲傷又軟弱地回來了,但懷著能活下來的隱秘和壓抑的歡樂,比理性的推測更重要的是人的血管中血在流著這一神秘的奇跡,做事,活動筋骨、微笑和愛的歡娛。
從遠處看去,他們兩個比包圍著他們的筆直的鐵路路軌細小得多了,他們的身體已回複日常的常態,受製於天地初開就存在的力量和不可控製的因素。但是,當他們熱切的眼睛看著各種色澤、形象和活動時,他們很少去想宇宙的廣大,更少去想及他們兄弟的困境,他們的救命恩人仍是在黑暗中走動啊!
宇宙遼闊無垠,有星球、有太陽係,還有銀河係。他們隻是兩個人,沿著那兩條毫無感覺的鐵軌,帶著他們的難題回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