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的蹤跡(1 / 3)

肉的蹤跡

陰森的雲杉樹林在冰凍的河道兩旁皺著眉頭。這些樹木剛剛被一陣寒風刮去覆蓋在它們身上的一層白霜,看上去相互偎依,在漸弱的光線下顯得陰鬱而不吉祥。

遼闊的沉寂籠罩著大地,大地本身也是一片荒涼,死氣沉沉,毫無動靜,孤寂冷漠,表現出一副非常悲哀的神情。森林裏有一種要大笑的暗示,但那是一種比悲哀還要可怕的大笑——這種大笑像斯芬克斯的微笑一樣沉悶,像冰霜一樣寒冷,帶有正確者一貫的冷酷無情。它是永恒的專橫而孤僻的智慧,在嘲笑生命的無益和徒勞。它是荒野,北方未開發的、冰天雪地的荒野。

實際上,那裏到處都有生命——蔑視一切的生命。沿著那條結了冰的河道,一隊狼狗在奔跑。它們身上的長毛掛滿了白霜。嘴裏呼出來的水汽立即凍成冰,然後掛在毛茸茸的身上,形成白晶晶的霜。

這些狗身上都套著皮帶,連著後麵的雪橇。雪橇是用十分堅固的樺樹皮做成的,底下沒有滑軌,整個橇底平放在雪麵上。為了不被前麵湧起來的雪擋住橇身,橇頭像紙卷一樣向上翹起。雪橇上放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子,用繩子牢牢係住。此外,還有兩三條毯子,一把斧頭,一個咖啡壺和一個炒菜鍋。最顯眼的是那個長方形木箱子,占據了多半個雪橇。

一個男人穿著寬大的雪鞋在狗前麵跋涉,雪橇後麵跟著另一個男人。雪橇上的箱子裏躺著第三個男人,他不能再跋涉了——已被荒野征服打敗,再也不會抗爭,動彈。荒野是不喜歡運動的。生命是對它的冒犯,因為生命是運動的;荒野總是要消滅運動。它使水凍結不讓其流入大海,盡情地使滲出的樹液凝固;而最凶狠可怕的是荒野將人折磨和壓垮使之屈服——人是最不安靜的生命,他們始終反對這一名言:一切運動終將歸於靜止。

但雪橇前後的兩個男人一息尚存,無所畏懼,不屈不撓地跋涉著。他們身上裹著毛皮和軟和的皮革,睫毛、麵頰和嘴唇上滿是呼出氣後凍結的晶體,弄得麵容模糊不清。

這使他們好像戴著鬼似的麵具,宛如在鬼一般的世界裏為某個幽靈舉行葬禮。但在這一切外表之下,他們是人,穿越著這片荒涼寂寞、嘲笑他們的土地;是兩個小小的冒險者一心想從事巨大冒險,要與陰間一樣冷漠生疏、毫無生氣的強大世界一比高低。

他們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隻能聽見他們因身體活動而發出的呼吸聲。四周一片沉寂,那沉寂以可觸知的存在壓迫著他們。沉寂對他們心靈的影響就像深水的壓力對潛水員的影響一樣。

它企圖以無盡遼闊的壓力和不可變更的意旨壓垮他們,把他們擠進自己心靈的最深處,就像壓榨葡萄的汁液一樣,把人類靈魂的所有虛偽的熱情、得意和自負從他們身上壓榨出來,直至他們承認自己的有限和渺小,承認自己不過是微粒和塵埃,在巨大隱蔽的自然力和各種力量的作用與相互作用中無能地、愚蠢地活動著。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短促的、不見太陽的、微暗的白晝開始退去,忽然從靜寂的空中傳來一聲來自遠方的微弱的號叫。那叫聲突然升高,一直升到它的最高音階,持續了一會兒,顫抖而緊張,然後慢慢地消失了。如果那叫聲裏沒有某種悲傷的殘忍和饑餓的渴求的話,那可能就是一個迷途人的哀號。前麵那個人回過頭來,與後麵那個人對視一下。

空氣裏又傳來一陣嗥叫聲,像針尖似的刺破沉靜的上空。他們知道這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是在後邊雪地上的某個地方。第三次嗥叫是回答聲,也是從後邊略偏左一點的地方傳來的。

“它們在追我們,比爾。”走在前邊的人說,嗓子有點嘶啞,好像不是他自己的聲音。顯然,他說話有點吃力。

“食物太少了,”他的夥伴回答,“好幾天了,連個兔子影兒都沒看見。”

然後,他們再沒說什麼,隻是豎直了耳朵聽後邊傳來的叫聲。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把狗趕到河邊的幾棵樅樹中間,準備在那裏過夜。他們把那口棺材放在火堆旁邊,既當凳子又當桌子。那幾條狼狗離火堆遠遠地偎在一起,互相吵叫著,但沒有要溜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