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 (4)
“那天晚上,我又上夜總會去,到了那兒走進賭廳,繞過兩張圍滿人的賭台,向第三張台子走去。我摸出幾個金幣,預備下注,忽然聽到對麵傳來一陣相當奇怪的聲響,令我暗暗吃了一驚。一般情況下,每逢輪盤上的賭球旋轉得極度疲憊無力,隻在兩個號數上跌跌撞撞的時候,就會有那麼一霎那,人人無語,各個異常緊張,好像處處都充滿了靜默的氣息。就在這一刻,我竟聽到一陣劈哩啪啦、喀哩喀嚓的像是骨節斷裂的聲響。我不由自主地尋聲望去,立時,我見到——真的,當時我嚇了一跳——兩隻我從未見過的手,一隻右手,一隻左手,活像兩隻發怒的動物相互扭在一起,緊緊揪住對方不鬆手,在彼此糾纏的緊張氣氛中,互相撕扯著,使得指節間發出碾碎核桃般的爆裂聲。那雙手美麗得少見,異常修長纖細,而手上的肌肉卻又繃得緊緊的,極富彈性——那雙手非常白皙,指端的指甲閃著淡淡的光澤,圓形的指甲尖嬌嫩而柔軟,而且帶著珍珠的光澤。
於是,那天整個晚上,我一刻不停地在觀察著這雙手——這雙非比尋常、簡直稱得上是世間獨一無二的手的確令我驚歎——而首先使我驚駭不已的是那雙手所表現出來的激情,那是種迷亂的、情人般的狂熱。那種痙攣般的彼此纏結,相互交握,使我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情感相當充沛的人,他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凝聚於指端,為了不讓那激情脹裂於心胸。而且此刻……正當那賭球帶著幹澀枯燥的聲響落入碼盤,管台子的人高聲喊出贏的號數時那一秒鍾,那雙手突然瓦解了,像兩隻被同一粒子彈射穿的動物一樣,一齊癱倒下去。兩隻手不止是顯得筋疲力盡,還真可以說已經死了。它們倒在那兒,像雕塑一般,表現出的是沉睡,是失望,是遭了雷擊,是瀕臨死亡,我實在無法用語言表達。因為,在此之前和自此以後,我從來沒有也再未見到過這麼一雙生動的、富於表情的手。那上麵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傾訴,你會明顯地感覺到那份激情正從每一個毛孔中滲透出來。有那麼一會兒時間,那雙手像衝到海灘上的水母,毫無生機地躺在綠色賭台上。後來,其中的一隻,右邊的那一隻,從指尖開始,重新慢慢地、艱難地抬起身來。
它顫抖著,繼而又縮了回來,圍著自己轉了轉,晃晃悠悠的,像轉陀螺似地旋轉著,然後,冷不丁神經質地抓起一個籌碼,用拇指尖和食指尖捏著,猶豫不定地撚著,像是在轉動一個小輪子似的。突然,這隻手猛地拱起手背,活像一頭野豹貓著腰,一躍而起。那人仿佛啐了口唾沫,把那個一百法郎的籌碼擲到中間下注的黑圈裏。立時,那隻原本無所事事、沉睡著的左手像是接到什麼信號似的,也隨之激動興奮起來。它站起身來,緩慢地爬行著,簡直是在徐徐地偷偷地挨近那隻瑟瑟發抖、仿佛已被方才的那一擲耗盡了精力的右手。
於是,兩隻手靠在了一起,打著哆嗦,無聲地敲擊著桌麵,就像受冷發燒時上下牙很容易打寒戰一樣發出格格的響聲——不,我從來也不曾見到過一雙像這雙手這般令人難以置信,如此傳達表情,能用這麼一種痙攣的方式表露興奮與緊張情緒的。忽然,這座拱形大廳裏其它的一切——大廳裏亂哄哄的,管台子的喊叫聲像市場裏的小販在叫賣,人們來來往往,轉輪裏的圓球從高處拋起,繼而著了魔般地落入它那平坦的圓形籠子裏——所有這些衝擊神經的、刺耳的嗡嗡聲以及亂哄哄的景象,在我看來全部變得毫無生氣。除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雙顫抖、喘息、充滿等待、平生難遇的冰冷的手以外,我像是中了什麼邪似的,其他一切渾然不覺。
“可是最後,我終於再也控製不住了。我必須得看看這個人,必須得看看擁有這麼一雙有魔力的手的那張臉。於是,我滿懷恐懼地——的確,真的是滿懷恐懼,因為我對那雙手已感到害怕!我慢慢移動我的目光,順著衣袖向上探尋,掠過那瘦削的肩膀。這一回我又吃了一驚,因為,這張臉竟同那雙手一樣,傾吐著同一種放縱的過於慌亂的語言。這份緊張與慌亂竟是如此難以置信,絲毫不加修飾。這張臉表現出一副固執、微慍的神情,跟它那幾乎女性化的柔弱美同樣使人驚奇,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一張臉,它為我提供了充分的機會,從容地將它當作一副麵具,一尊沒有眼珠的雕像來仔細觀賞:那一對著了魔的眸子決不左顧右盼,隻是偶爾轉上一秒鍾;漆黑的瞳仁呆滯不動,像兩粒沒有生命的玻璃珠子;那瞳孔嵌在睜大的眼簾下,仿佛鏡子一般反射出那桃花心木顏色的圓球是如何在圓形碼盤裏傻裏傻氣、忘乎所以地滾動和跳躍的。我還得再說一遍,不,我從未見過一張如此緊張、如此有魅力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