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不見的收藏 (1)
(一個有關德國通貨膨脹的故事) 火車離開德累斯頓的第二站,一位年齡不小的先生登上我們這節車廂。他很禮貌地同大家打招呼。我一抬頭,見他衝我點頭,像是遇見一位老熟人。開始我記不起他是誰,可當他微笑地報上姓名時,我立刻想起來,他是柏林最有聲譽的經營藝術品的古玩商之一,戰前我經常去他那裏觀賞和購買舊書和作家手稿。我們東拉西扯地聊了一會,之後他突然對我說:
我必須告訴你,我從什麼地方來的。我碰到一件做藝術品買賣三十七年來從未遇到過的奇事。您也許知道,眼下幹我們這行有多難,貨幣貶值,轉瞬間就一文不值。那些暴 發戶突然間對哥特式聖母像和古版書籍大為著迷,叫你應接不暇,你真得小心他們把你家翻個底朝天。他們恨不得買下你袖上的鈕扣和桌上的台燈。這樣貨源就越來越緊——請原諒我用貨這個詞稱呼那些平時你我都奉若神明的東西——但成天與那幫家夥打交道,我已習慣把一本頂呱呱的威爾斯古版書看成一堆花花綠綠的美元,把一張古爾斯諾速描當成幾張一百法朗的鈔票。這場突如其來的搶購狂潮勢不可擋,一夜之間就把我的存貨挖了個精光。我這家祖傳老店,最後隻剩下以前連街頭小販都不屑一顧的廢物,我羞愧難當,幾乎想歇業不幹。
在這種窘迫的情況下,我想出一個主意,打開舊賬簿,尋找那些老客戶,興許能從他們那兒搞到幾件像樣的東西。一本舊客戶名單就像一塊墓地,特別是現在,根本不會對我有多大幫助,大多數老主顧早就被迫將他們的收藏拍光賣淨,而且不少人已經死去,對剩下的人也不能存什麼奢望。但我突然發現一封來信,像是我最早的客戶,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自一九一四年大戰爆發以後,他就再沒向我們定購或詢問過一件東西。通信日期——真不是誇張——幾乎是六十年前,那時商店還由我祖父和父親經管呢。可我卻記不得,在我接管這座商店的三十七年中,他是否光顧過。一切表明他是個脾氣古裏古怪、不同尋常的舊式老先生,是那些甚為罕見、有把年紀、至今仍散居在外省偏遠小鎮中的德國人之中的一個。
那些信件字跡工整秀麗,一望便知他的書法功底頗深,款項數額用尺子標出紅線,每個數碼都寫兩遍,生怕出錯,這些再加上他所用的信紙一律為揭下的書籍和信箋的扉頁,都表明一個外省人無可救藥的小氣和極度的節約。除了他的名字,他總在這些怪裏怪氣的文件上不厭其煩地簽上自己的頭銜:退休林務官兼經濟顧問,退休上尉,一級鐵十字勳章獲得者。如果他還活著,這位七十年代的老兵至少有八十歲高齡了。然而這位舉止古怪、理財有道的老頭兒卻是個收藏家,對古畫非常在行,並具有豐富的知識和出色的鑒賞能力。我慢慢地將近乎六十年來的訂單理到一塊,頭宗買賣還是用銀幣做成的,發現這個普普通通的外省人,在那個用一個塔勒爾就能買到一堆精美絕倫的德國木刻的時代,已弄到一大批銅版畫,同當今那些暴發戶收藏家相比不分伯仲。在過去半個世紀中,他光從我們這兒沒花幾個錢購到的東西其價值就足以令人瞠目,更何況可以斷定,他在拍賣行和其他商人相處同樣也撈到不少便宜貨。雖然自一九一四年起再沒見到過他的訂單,但在藝術品交易這行當中我卻是個順風耳,公開或私下出售這麼一大批藝術品絕瞞不過我。這個精明強幹的人肯定還活著,要麼這批收藏就在他的繼承人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