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讓我們似風和雲結合吧
先生的見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然而即使要“搗亂”,也還是設法多住些時好。
先生設法多住些時好
——許廣平向魯迅巧妙請教露情懷
魯迅師:
接到31日信,尚未拆口,就感著不快:他們居然檢查郵件了!先前也有這種情形,但這次同時收兩封信,兩封的背麵下方都有拆過再粘,失了原狀的痕跡。當然與之理論,但是何益!?我想,托人轉交,或者可免此弊罷。然而又回想,我何必避它,索性在信中罵一個暢快,給它看也好。可是我師何辜,遭此牽涉,從前是有誅九族,罪妻孥的,現在也要恢複,責及其師麼?可惡之極!
昨日看了西瀅的《閑話》,做了一篇《六個學生該死》,本想痛快的層層申說該死的各方,但寫了那些之後,就頭涔涔的躺下了。今早打算以此還《婦周》評梅所素之債,但不見來。今請先人閱之,如伏園老頭子不害怕,而稿子還可對付,可否仍送《京副》。但其中許多意思,前人已屢次說過,此文不過爾爾。
我早知世界不過如此,所以常感苦悶,而自視為廢物。其欲利用之者,猶之屍體之供醫學上解剖,冀於世不無小補也。至於光明,則老實說起來,我活到那麼大就從來沒有望見過。為我個人計,自然受買收可以比在外做“人之患”舒服,不反抗比反抗無危險,但是一想到我以外的人,我就絕不敢如此。所以我佛悲苦海之沉淪,先儒惕日月之迅邁,不安於“死”,而急起直追,同是未能免俗。小鬼也是俗鬼,舊觀念還未打破,偶然思想與先生合,偶爾轉過來就變卦,廢物利用又何嚐不是“消磨生命”之術,但也許比“縱酒”稍勝一籌罷。自然,先生的見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然而即使要“搗亂”,也還是設法多住些時好。褥子下明晃晃的鋼刀,用以克敵防身是妙的,倘用以……似乎……小鬼不樂聞了!
小鬼許廣平
6月1日(1925年)苦悶總比愛人還來得親密,總是時刻地不招即來,揮之不去。
苦悶總比愛人還來得親密
——許廣平試探魯迅表心曲
魯迅先生:
現在寫信給你的,是一個受了你快要兩年的教訓,是每星期翹盼著聽講《小說史略》的,是當你授課時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好發言的一個小學生。他有許多懷疑而憤懣不平的久蓄於中的話,這時許是按抑不住了罷,所以向先生陳述:
有人以為學校的校址,能愈隔離城市的塵囂、政潮的影響,愈是效果佳一些。這是否有一部分理由呢?記得在中學時代,那時也未嚐不發生攻擊教員,反對校長的事,然而無論反與正的那一麵,總是偏重在“人”的方麵的權衡,從沒遇見過以“利”的方麵取舍。先生,這都是受了都市或政潮的影響,還是年齡的增長戕害了他呢?先生,你看看罷。現在北京學界上一有驅逐校長的事,同時反對的,讚成的,立刻就各標旗幟,校長以“留學”,“留堂”——畢業後在本校任職——謀優良位置為釣餌,學生以權利得失為取舍,今日收買一個,明日收買一個……今日被買一個……明日被買一個……而尤可憤恨的,是這種含有許多毒菌的空氣,也彌漫於名為受高等教育之女學界了。做女校長的,如確有才於,有卓見,有成績,原不妨公開的布告的,然而是“昏夜乞憐”,醜態百出,嘖嘖在人耳口。但也許這是因為環境的種種關係,支配了她不得不如此罷?而何以校內學生,對於此事亦日見其軟化,明明今日好好的出席,提出反對條件的,轉眼就掉過頭去,噤若寒蟬,或則明示其變態行動?情形是一天天的惡化了,“五四”以後的青年是很可悲觀痛哭的了!在無可救藥的赫赫的氣焰下,先生,你自然是隻要放下書包,潔身遠行,就可以“立地成佛”的,然而你在仰吸那醉人的一絲絲煙葉的時候,可也想到有在蠆盆中展轉待拔的人們麼?他自信是一個剛率12萬分的人,因為有這點點小同,他對於先生是盡量地直言的,是希望先生不以時地為限,加以指示教導的。先生,你可允許他麼?
苦悶之果是最難嚐的,雖然嚼過苦果之後有一點回甘,然而苦的成份太重了,也容易抹煞甘的部分。譬如飲了苦茶——藥,再來細細的玩味,雖然有些兒甘香,然而總不能引起人們好飲苦茶的興味,除了病的逼迫,人是絕對不肯無故去尋苦茶喝的,苦悶不能免掉,或者就如疾病不能免掉一樣,但疾病是不會時時刻刻在身邊的,——除非畢生抱病。——而苦悶總比愛人還來得親密,總是時刻地不招即來,揮之不去。先生,可有什麼法子能在苦藥之中加點糖份,令人不覺得苦辛的苦辛?而且有了糖份是否絕對的不苦?先生,你能否像章錫琛先生在《婦女雜誌》中答話的那樣模糊,而給我一個真切的明白的指引?專此布達,敬侯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