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曆史以無情的速度流逝著,九十年代也已經進入了中葉。我是帶著對“西方問題”的種種思索,參加了這一次在P城舉行的“二十世紀——回顧與展望”專題會議。我的發言排在會議的第三天上午,這使我在發表自己的看法之前,有了傾聽他人與充分交流的機會。意外而又不意外,我對“西方問題”、“西學”問題、文化強權問題的審視與感受,幾乎可以在所有來自第三世界的學者們的論述中找到共鳴與認同。我們來自這個地球上不同的地方,我們的語言、膚色、文化背景各不相同,然而我們卻在世界近代史的進程中,經曆了驚人相似的苦痛、災難、掙紮與奮鬥。近十年前與W·Herton教授的那一次交談不斷地在心裏重現,我的眼前漸漸展開了一個以往不曾自覺地注意到的世界;以這個世界為背景、為參照,中國的一切變得更為清晰起來。這個世界,包括中國,但不囿於中國,包括西方,但不等於西方,這是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這是真正無限多麵的人世間。在這個人世間,有著眾多不同膚色的民族與文化,有著無數不同的生命和曆史;紛繁多彩的古文化,曾經在這個地球上各自生存,各自發展。是歐洲近代工業的興起,給地球上這多元的生命景觀帶來了深刻的變異。船堅炮利,摧毀重塑著地球上的每一方水土,鐵路航道,又把每一方水土產生的富饒輸回了歐洲。由此崛起的歐美列強,在為自己建立金元帝國的同時,將連成一片的世界,又劃分成種族、階級、和性別的森嚴等級。無限多樣的人生,被統治著這等級秩序的人們,按照他們的意願,或者控製盤剝,或者遏製滅除;而求生存的抗爭,求發展的創造,也從此在被統治的人們中間發生延續。五百年的人類近代史,便由此構成。
是的,五百年。星輪流轉,山川依舊的五百年。盡管當今列強的中心已從歐洲移到了美國,盡管武力的入侵更多地演化為經濟與文化的占領與控製,這原本是變化無窮的生命世界,還是被源於歐洲島國的那種叫作“英語”的語言所統治。全世界百分之四十的能源,為占人口百分之五的美國使用消耗,全世界絕大多數的資金和百分之七十的能源,為占人口百分之十五的西方所控製擁有。與此同時,每年有高達數百萬的生命,在非洲的土地上由於饑饉而徹底消失,有高達數百萬的人們,在亞洲次大陸的印度行乞街頭。然而,占世界人口百分之二十以上的中國大眾,以世界百分之五六的能源與極其有限的資金,不僅頑強地生活著,而且確確實實地發展著,盡管生活中重重挫折,盡管發展中步履艱難。“現代中國的故事是二十世紀人類曆史上近乎奇跡的巨大成功”,一位來自非洲加納的朋友這樣對我說,“這成功,給世界上一切必須準確地解答‘西方問題’,必須在變革中發展自己的人們,帶來了選擇的希望;因為迄今為止,所有追隨西方的發展中國家,經曆和得到的,不是政治上的依附,就是文化上的危機和經濟上的災難!”
這位用英語、法語、加納的Fanti語和肯尼亞的Snahili語四種語言寫作,作品遍布世界的非洲女作家,也是這次“二十世紀——回顧與展望”專題會議上的主要發言人之一;她平靜而又堅實的聲音,引來了四方的呼應與巨大的回聲。中國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無數的朋友與同誌,中國在這個人世間擁有西方無法企及的意義與象征,因為中國屬於世界上絕大多數在抗爭中生存、在創造中發展的人們。當強權西方不再成為想象中的“地平線”的時候,麵前展開的,將是無限廣闊的世界人生。
我坐在講壇上,坐在我的加納朋友的身邊,等待著輪到自己發言的一刻。驀然,在聽眾席裏,我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親切熟悉的臉龐,那一雙嚴峻而坦誠的眼睛似乎在向我微笑著。記憶的光亮像閃電一樣掠過心頭,我幾乎叫出聲來:“W·Herton教授!那是他,我九年前相遇、九年來從未忘卻的友人!抑製著內心的激動,我從筆記本裏取出一張對疊的紙條,打開,悄悄地向他舉了舉。他遠遠地向我點了點頭。
那是他九年前留給我的祝願:“願你像大樹一樣有深根,也像鳥兒一樣有翅膀;根深才能生機蓬勃,有翅膀才能遠遠地飛翔。”Herton教授,謝謝你!我在心裏說,我的根會深深地紮在中國的土壤之中,我的翅膀會在風雨裏磨練得堅強。中國與整個的世界,都將是我生活與奮爭的戰場。
文琪,親愛的好朋友,你看見了嗎?前麵那一片遼闊的天地,那一個永無窮盡的世界……
深深想念你的丹陽
一九九五年十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