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睡得特別香沉,醒來才知日頭已上三竿。
不知是否是昨夜柳千寒對他施了催眠法咒的原因,封無痕這一夜竟難得地睡了將近五個時辰。醒後推開竹門,隻見廳堂裏那張小竹桌上置著一盤饅頭、一碟竹筍、一碗稀粥。飯菜不知是何時準備好的,仍冒著白絲絲的熱氣,摸來卻並不覺燙手,也不知是不是柳千寒略施法術、凝持住了它們的溫度。
“蝸居簡陋,還望殿前大將軍莫要嫌棄我這裏的清羹素飯啊。”但聞輪聲轆轆,在他愕然之際,柳千寒已從屋外推門而入,青衣上猶自沾染著露水,仿佛方從花圃中澆灌了花草回來。
這句雖是玩笑話,然而封無痕想起柳先生如今雖已被皇上授封為國師、厚賜財帛無可量計,但日子依然過得清樸如昔、十年如一日地幽居寒舍,心中不覺間便有澀意泛湧。
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將幾個饅頭就著竹筍吃得幹幹淨淨、又喝光了那晚小米稀粥,方拿衣袖抹了抹嘴,抬頭拱手道:“柳先生,謝謝您的款待。我吃飽啦,這便上路去迦羅山、尋找非天神宮的所在。”
柳千寒點了點頭,再度提醒了一句:“此去要當心。”
封無痕淡淡一笑:“我會的。”頓了頓,他懇聲承諾道:“請柳先生放心,我定會將冷姑娘安然無恙地帶來您的麵前……”
柳千寒默然不語,仿佛也知道此事的難度並不低於順利闖入非天神宮。
一言方罷,封無痕便轉身提起桌上柳千寒早已為他收拾好的包袱,拱手一別後,便待轉身而去。
在他將要一步邁出屋門之際,忽聽柳千寒在身後微歎一聲,低低問道:“無痕啊,前路凶險遍伏、甚至可能九死一生,如今連我也無法卜測出你此去吉凶……你真的,不回去再見令尊一麵嗎?”
封無痕聞聲頓住腳步,卻未立刻回首。良久的沉默後,方聽那襲白如朗月的背影後傳來一聲淡淡的歎息:“也許,我真的不配做封尚青的兒子罷……倘若我此番無命返回,還望柳先生代我替家父賠罪……”他停頓了一下,故作輕鬆地一笑,“若能安然回來呢,再由我這個不孝子親自向家父負荊請罪吧。”
言畢微不可察地苦笑一聲,當即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柳千寒一直默望著那騎白雲絕塵遠去、最終在飄搖的竹海間隱沒不見後,方漠然輕歎一聲:“不知尊駕何方神聖,既然都已經來了,何不肯現身一見?”
他話音落時,竹海間仿佛有一陣清風從遠處蕩來,旋繞起一陣不易察覺的氣流。那脈風逆著風向而來,吹動得幾株幼嫩的竹枝瀟瀟作響。
一襲黑衣,片片碧篁宛如祥雲般拱繞在她身周,行經之處,竹葉均皆梭梭避道。
柳千寒微抬雙眸,定定看著來人。柔煦的日光拂照在他臉上,青衣先知清逸的眉宇間流轉過一抹複雜難辨的神色。
四下寂然,一時間竹葉遊轉的聲音起伏連綿,彙聚成滾滾浪潮,在寂靜之中被放大了無限倍的幅度,回繞在二人耳邊,竟令人頓有種置身於幾萬年前的混沌洪荒裏的錯覺:周圍是一片有聲的寂靜,流年如潮汐般從二人身邊呼嘯著來去,漠漠前塵、紛漠紅塵,盡皆刹那間褪盡了顏色,世界最終隻歸於一片空曠與蒼茫。
“是你?”許久的寂靜後,青衣先知輕輕喃喃,目光恍惚地將右手微握成拳,合上自己的前胸,俯首低語:“師父。”
對麵的黑袍人輕輕微笑起來,聲音是蒼老而低沉的,仿佛一個曆經千載滄桑的老人所發出,模糊、而不辨男女:“樞文啊樞文,我不過才閉關幾個月,你怎便將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他喚出他的另一個名字,聲音親切如一位慈祥的師長。
柳千寒隻是垂頭不語,神態恭敬。
“一百四十年前,我為你施展‘無殤咒’,讓你得以以另一種形態,存活於世。可是……”說話之人有些不悅地蹙眉道,“樞文,你的那些死魂蟲呢?”
“我……”柳千寒方待答話,卻猝然捂口,悶聲咳嗽起來。
仿佛察覺到了什麼,黑袍人眸色一變:“你……受傷了?”
“是誰?”那個低沉喑啞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絲驚詫,“這個天下,還有誰能傷得了你?”
柳千寒沒有回答,隻是虛弱地搖了搖頭。
黑袍人瞳中神光霍地一長,掃落在柳千寒肩頭,那眸色犀利如銳電,仿佛一瞬間看出了什麼,眼裏露出某種沉思的神情,蹙眉低語:“原來是他?”
柳千寒苦笑著搖頭:“是我太大意了。”他咳嗽著道:“現在,我隻擔心阿雪……”
黑袍人沉吟道:“死魂蟲吞服死人魂魄為生,因此魂珠中積聚了太多怨氣——它們固然可以維係你這具身體的存活,但同時也會在你身上產生相應的反噬。你如今重傷之下、元氣大泄,難免無法對抗它們的反噬作用,才會變得越來越虛弱……真是難為你了。”他邊說邊飄步“走”了過來,腳下竟無一絲聲響。
柳千寒立即搖頭拒絕:“徒兒怎可再耗損師父的元氣?”
然而,那黑袍人卻沒有理會他,徑自將手掌按上了他的肩頭——那手掌瑩潤如羊脂,似是一雙女性的手,“樞文,你曾擁有先知之力,是‘七星’之中最早的覺醒者。所以這個世上,除了那個與我共享同一個命運的、我的‘另一半’外,隻有你了解為師的前身今世。
“我們背負著相同的使命,你曾承諾用另一種方法去實現我們對王許下的諾言,而為師亦尊重你的決定,並與你立下賭約:以‘開陽’重新降臨於此世的第一天為期,看誰能夠先以自己選擇的方式、完成使命……
“六十年為一甲子,即是一度輪回。昔年,上一代‘開陽’為了對你的愛而走火入魔,付出慘烈的代價,受天雷劈頂、地火烤灼的極刑而死,魂魄三百年無法重入輪回。而你,也為之叛出天山天玄門……”
黑袍人沉聲敘述著往事,微微搖著頭,眼神悵然:“為了獲得更長久的壽命,在這一世等到她的轉世,你拜入我門下,請求我為你施展‘無殤咒’;又因擔心那些‘魂珠’無法維持你的形體久留於世,而再度施展禁術,將身在另一個時空的她召喚至今世……可是——”那雙沉如暗夜的眸子裏掠過一抹無奈的歎息,似在嘲笑這個徒兒的愚昧,“你卻為此而付出了幾十年的修為、甚至幾乎失去了先知之力。”
蒼老的聲音微微一頓,忽地變得淩厲起來,“樞文,你以為你選擇以犧牲自己和六個同伴去實行‘天祭’,那些自私的人類會因此而感動、感激你嗎?屆時整個天下,也沒有人會記得你們的犧牲!而我們的族人,將生生世世禁錮在那黑暗之地、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