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情愫(1 / 3)

在塔爾鎮上挑選了一匹好馬,由於心憂禁淩雪的安危,封無痕當夜便策馬啟程,沿途更換了好幾匹坐騎,終於在十日後,趕到了京郊那片竹林、柳千寒的住處。

在竹舍外係上馬後,封無痕在外麵敲了敲門,聽久久無人應聲,不由張口大聲喚道:“柳先生!封無痕有事拜見!”

然而,連叫了兩聲,裏麵都無人回應。封無痕心中一沉,當即不再顧慮什麼,一把推開了廬屋的門——他性子素來不拘小節,何況自幼年時起,柳先生便從未將他當成過外人,因此情急之下,來不及虛禮問候,他便徑直推開了柳千寒臥居的門,再度喚道:“柳先生,封無痕有緊要事情拜見,還請先生現身!”

然而,依舊無人回應。

怎麼回事?這麼多年來,他屢次登門造訪,柳先生從無閉門不見之例。何況,這麼多年來,柳先生一直隱居於此,從未離開過這間竹舍半步……而這次他在竹舍裏叫了半天也無人回應,莫不是——

封無痕麵色大變,低頭觸摸了一下窗台和桌案,卻摸到厚厚的一把灰塵。他繼又抬眸環掃這間陋室,卻發覺屋頂的角落裏,赫然有蛛網暗結!

看樣子,這棟竹舍已經至少有一個月無人居住了!

難道,柳先生已經離開帝都了嗎?那他又會去何處?還是,他已經……

封無痕不敢再深想下去。然而越是抗拒自己不去多想,那些被壓抑的紛紜念頭便越是疊湧著浮上腦海——

若然,柳先生真的不見了,那麼此後,他又該去何處找尋他呢?

追溯起來,似乎從孩提時代起,他與霜兒、阿雪便對這位隱居在帝郊的青衣先知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三個在帝都相依為伴的孩子一直都十分信任這位神秘的先知,常常將心底裏的困惑傾訴給先生聽,而先生總是能夠耐心地聽完、然後為他們指點迷津,讓滿麵愁雲的孩子們心中陰霾頓散,霍然清明。

然而,他們隻是一味地接受柳先生施予的指點或開導,卻太少太少關心過他、也忽略了嚐試去了解這個清冷而寂寞的男子的內心。

似乎,在世人們眼裏、在三個孩子的眼裏,這位掌握了星辰與自然奧秘、號稱有著洞穿過去與未來之眼的先知,便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他那高深莫測的預言令他們慕而神往;每當有好事者前來“驗證”這位先知的能力、或是豪紳惡霸請人來逼迫柳先生為他們占卜“生財妙道”之時,柳先生每每隻是從容靜坐,橫琴膝前,麵色如常清冷,輕拂衣袖、撥動琴弦,便能將那些來意不善者嚇破膽、再不敢來招惹這棟竹舍的主人,而柳先生在他們麵前顯露的那些變幻無窮的法術,總能令幾個孩子大開眼界,拍掌喝彩。

一直以來、一直一直以來,他們都將這個敬之如師如父般的男人當成了一尊不食人間煙火之氣的神,卻從未想象過,有朝一日,這個如同神明一般的男子徹底從他們的生命裏離開,他們心中會有多大的不舍與不甘?

在童年時的記憶裏,這位先知似乎曾豢養過一隻黃毛小狐狸——那隻小狐狸全身的絨毛呈一種溫暖的鵝黃色,通體無一絲雜色,似乎是珍惜罕見的異種。每回他們三個孩子結伴來訪柳先生竹舍時,那隻小狐狸總是用那雙琉璃般清透晶澈的眸子打視著三個嬉笑玩鬧的孩子,眸中紫波瀲灩,婉轉而靈動,宛如一個嫵媚調皮的少女。

然而後來,連那隻小狐狸也離開了他。而三個孩子也漸漸長大,有了各自需承擔的責任,再也無法時常來到竹舍陪伴柳先生喝茶、下棋。這麼多年來,柳先生始終一個人,清冷而孤寂地幽居在此,用那永遠淡然平靜的眼神,旁觀著這變化如流的紛漠塵世、旁觀著他早已洞悉的一切……這又是,一場多麼寂寞的、無涯的生啊?

原本,他心中尚埋藏著很多疑慮要問柳先生,可是每一次,總是借口俗務纏身,匆匆別過。而這一次,甚至來不及說聲告別……

柳先生啊,您千萬不要有事。封無痕站在他的臥居內,雙手合掌,在心中默禱:眼下阿雪生死未卜,霜燁如今又不知所蹤,若是您再有何萬一……

然而,他的默禱才持續了不過短短的片刻,便被轟然一聲巨響打斷。

他驚然回首望去,就見柳先生書房的書架不知何時,竟然洞開了一線——書冊與壁櫃完好無損地向兩側分開,露出中間一個幽深莫測的甬道來!

封無痕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似是感到無法置信。他記得清楚:這書櫃的牆壁之後,原本應該是竹舍後院的那個花圃啊!

他來不及多想,立即箭步奔了過去。

轆轆的低沉響聲中,一張輪椅從那條漆黑不見底的甬道裏緩緩浮出,來至封無痕身前。

柔暖的夕曛從廬屋的窗口垂瀉而下,斑駁地灑在輪椅上。靜坐於輪椅內的那個男子的肌膚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色,其下流動的淡藍色血脈已比幾個月前更加清晰。男子青衣蕭然,緩緩從輪椅中抬起頭來,麵色蒼白得可怕,形容疲憊,仿佛已虛弱至極處,低聲喃喃:“抱歉啊,無痕,這段時日我一直在閉關修養。若不是你方才強烈的念力驚醒了我的睡眠,我恐怕還……咳咳……”話沒說兩句,他便猝然捂嘴咳嗽起來。

“先生,您究竟怎麼了?”封無痕急切地扶住了他,卻驚覺他的身體已比從前更加冰冷——他自問內力還算深湛,然而手方一觸上他的衣衫,整個人便頓時有種如浸冰窖的錯覺,刺骨的寒意從手掌迅速湧遍全身每一處筋絡。

更令封無痕驚詫的是:那具冰冷的軀體內,竟已然感察不到氣脈的搏動!

“先生,你……”

封無痕脫口待要說什麼,柳千寒卻是虛弱地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他抬眸望了一眼窗外如血的夕陽,發出一聲有些自嘲的苦笑:“記得我上次出來看星星,也是這殘陽漸斜、暮色初起的時候。那次遠遠的,我好像還能聽見帝都裏孩子們的嬉玩耍鬧之聲……那笑聲裏,似乎有個女孩在輕輕吟唱著一首……古樸悠揚的歌謠……”

此刻的柳千寒臉上透著一種溫和而蒼涼的笑意,在如血的夕陽映照下,隱隱然竟有一種遲暮之感。

他的聲音再不複往日的清冷,而是恍惚得猶如一縷纏在弦上的蠶絲,低聲吟唱:“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歌聲哀婉低抑,重複著相同的音調,回環往複,仿佛綿延無盡。

那痕笑紋此際在柳千寒冷如寒冰的臉上緩緩散開,宛如春風在冰麵上輕輕吹裂了一絲褶皺,漾出一脈柔光來——又或者,那隻不過是封無痕的錯覺。

那縷蠶絲在綿延無盡般的歌聲中越拉越長,仿佛隨時將要墜入風中、斷裂……令人不忍卒聞。

封無痕終於再也忍不住,闔目勸道:“先生,請別……別再唱了。”

“嗬嗬……”柳千寒停下吟唱,低咳了幾聲,清逸如仙的臉上忽地露出一個哀傷而自嘲的笑意,望著窗外漸沉的半輪夕陽,眼神恍惚,“無痕啊,在你眼裏,柳先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一個好人啊!”封無痕不假思索地脫口答道,“是我和霜燁、阿雪敬之如師、愛之如父的人!”

“好人,麼……”柳千寒倚靠在輪椅內,唇邊笑意漸斂,神色顯得更加哀傷——這個經曆了普通人幾生幾世那麼漫長光陰的男子,此刻卻流露出宛如迷途的孩子那般茫然無助的眼神,“可是在我自己眼裏,我卻是個很失敗的男人啊,嗬嗬……”他嘴角牽起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捂著嘴又咳嗽了許久,方闔目微歎,“我曾辜負過一個姑娘,從上一世、到這一世……”

“我,欺騙了自己一生啊。”

這是封無痕第一次傾聽到這個一生宛似淡泊無欲、博愛而無情的男子,述說起自己的往事。

然而,短暫的敘述至此便已結束。柳千寒微抬雙眸,看向封無痕,將方才流露出的軟弱情緒一絲絲不著痕跡地壓抑了回去,麵色很快便恢複了往日的溫和淡然,緩緩問道:“無痕啊,你今次風塵仆仆來找我,到底所為何事呢?”

封無痕沒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許久,斟酌著用詞:“柳先生,我可否問您一個問題?”

柳千寒淡然笑道:“說。”

“我記得上回在奪令大會上,我曾見古月靈紗展露過自己的武功——她似乎武學龐雜,通曉各門各派的內功和招式。可是……”封無痕目光閃動,含著一絲質疑的神色,凝視著麵前的先知,“不僅是我有這種猜想,連前次去離國青昴城營救冷姑娘的霜兒也看出——在真正對決之時,那個丫頭運用的功夫,正是出自我天山天玄門門下!”

柳千寒眼神頗為複雜地歎了口氣。垂眸良久,方釋然一笑,道:“不錯,我昔年,確曾是天玄門門下……一個背出師門的叛徒。”說這話時,他的語氣平靜而淡漠,仿佛時隔多年後,昔年那一切,已盡皆成為了遙遠的前世之事。

封無痕未料到他竟會答得如此坦然,不由有些錯愕,“那麼,古月靈紗的那柄劍——”

柳千寒輕輕頷首道:“那柄幻劍,是我送給我這位徒兒的臨別贈禮。”

“可是,“封無痕回憶著這十幾年在這間竹舍內看見的一切,一雙劍眉頓時覆滿了疑雲,“那丫頭的年紀看去比霜兒還要小上幾歲,怎麼可能……”他止住沒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