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千寒淡淡看他一眼,似乎已然猜悉到他心中所想。
是的,即便是自幼被人喻為武學奇葩的封無痕,在天山習藝期滿後,這些年來,仍會定時返回天玄門,請師父指正自己劍法的不足、並傳授新的劍法,然後循序漸進修煉,方能達到今日這般成就。從十三歲始,他便長住帝都,並時常與霜兒、阿雪結伴至柳先生的竹舍內耍玩,卻從未曾見過柳先生還有個徒弟……難道,古月靈紗早在霜兒與阿雪入質帝都之前,便以五六歲稚童之齡,從柳先生處學成了那樣高深的劍法和法術、並圓滿出師?
這不能說是不可思議,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就算她從母親胎腹中便開始修煉,也不可能有如此成就!
何況,那個少女紫眸黑發,容顏清媚姣麗——從容貌特征上判斷,應當是典型的浮國人。
這樣想來,她的身世便更加可疑了。
“無痕啊,“封無痕飄移的思緒被柳千寒淡淡的話聲打斷。柳千寒深深看著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那口吻似是玩笑、卻似又含著幾分揶揄:“看來這麼多年來,盡管身置人心龐雜的權力漩渦中心的帝都,卻依舊沒有消磨掉你的這份好奇心啊。”
聽見柳先生這番挖苦的低語,封無痕麵色微沉,仿佛察覺到了他故意轉移話題的意圖,立刻沉默著低下了頭,不再問下去。
柳千寒看著他的神色,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旋即緩聲問道:“進入正題吧,無痕——你今趟來此找我,究竟所為何事呢?”
封無痕沉思了片刻,未加隱瞞,將十日前在塔爾鎮上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細致述說而來;並詳細向他描繪了那個神秘白衣人的相貌特征、與那身詭秘邪異的術法。
柳千寒聽罷後,隻是淡淡點了點頭,清遠的眉目間流露出一絲憂慮之色,眉頭輕鎖,喃喃自語:“是他們啊,難怪……難怪上回你告訴我阿雪在堯鎮附近失蹤的事後,我竟完全感察不到他存在的氣息,隻能由星象上判斷出他仍活著。原來,他是去了那個地方啊……”
“究竟是什麼地方?”封無痕聽得玄乎,脫口問,“莫非柳先生知道那個地方?”
然而,柳千寒卻未回答,隻是長長歎了口氣,望著他的目光裏含著某種幽遠的深意,仿佛已看到了那顆冥冥之中、主宰他命運的星辰的微妙變動。
他沒有多說什麼,隻是一字一句地勸誡道:“他究竟身在何處,現在的你無須知道。”
封無痕失聲道:“為什麼?”
柳千寒沉容答道:“因為現在的你,還不是他們的對手。”
封無痕無暇去深究他此言之外某種微妙的暗示,隻是霍然變了臉色,肅然道:“柳先生,您該知道我與阿雪之間的交情——為了救出他,即便是龍潭虎穴,我也會去闖!”
聽得此言,柳千寒長歎一聲,默然闔住了眼,微微苦笑起來:是啊,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啊,他怎會不了解他的性格?他是那種甘為朋友和心愛之人兩肋插刀的性情中人啊,一旦他立定決意要做之事,又有誰能夠阻止?
或許,也該是時候,讓他親眼見證他和同伴們的宿命了吧?
無論如何,他這副身體,怕是已經支撐不到“天祭”的那一日了……隻是,他還不願他的同伴們為“那個人”所利用,用那種最殘忍邪惡的方式,以使命之由、行報複之事,去實踐他們七千年前對王和聖女的承諾。
念及於此,他緩緩睜開眼,就見封無痕仍舊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目光清明如雪、堅定如冰。柳千寒臉上終於恢複了一抹溫和的笑容,緩聲道:“好吧,既然你執意如此,那麼,我隻能提醒你:此去切要小心。”
“我知道。”封無痕一口答應下來,即迫不及待地問道,“柳先生,那個地方究竟是在——”
“他們此刻身在離國境內西南方的迦羅山……迦羅山,非天神宮。”那個神秘的答案,一字一句從大胤國師的唇間吐出,語音低沉而肅穆。
迦羅山……那個四季為陰雲籠罩、被世間傳為天下四大禁地之一的、傳說中蟄伏著某個不知名邪惡教派的“魔域”?
然而,隻是一瞬的驚詫後,封無痕的情緒便很快平複了下來,眼神更加堅定:“那麼,它的具體位置是……”
柳千寒淡淡道:“這個,就需要你自己去尋找了。”
“可是,迦羅山那麼大……”
“那就要看你,有沒有找到它的機緣了。”柳千寒笑望住他,目光中饒有深意,“無痕,你敢一試嗎?”
青衣先知的這句話仿佛激發了少年劍客心頭的那股熱血,封無痕幾乎能聽見有熾熱的血液在他身體裏沸騰澎湃,當即毅然答道:“自然敢!”
“好。”柳千寒讚許地看著他,緩緩探手入那襲單薄的衣衫內——他枯瘦的手伸出來之際,仿佛變戲法似的,竟突然攤出一個金色的羅盤來。
那羅盤乍看之下,似乎與用以占測風水的普通子午盤無甚差別;然而再細看去,又有些近似於航海時用以指路的司南。
柳千寒並未解釋這個奇特羅盤的用途,又沉默地從懷中依次取出一柄銀光凜冽的匕首、一個羊脂白玉瓷瓶、幾枚細小的銀針……最後,又俯身從身側的書櫃底層拿出一隻鋪展開來足有一人高的風箏,低低吟唱了一句什麼口訣,旋即五指結印,在風箏的中央部分輕輕印了下去——那風箏的骨架上立刻現出了一個金色的符印,迅速漾散開,宛如水波般消失無痕。
他將這些物事一應妥善地遞交至封無痕手裏,低聲交待:“我此刻給你的這些‘雜物’,你記住千萬要保管好,或許到了危難之際,它們能助你化險為夷……到了那個時候,你自會明白它們的用途。”
封無痕小心地接過,鄭重點頭道:“好的。多謝先生,無痕定會謹記的。”
“另外……”柳千寒語音略頓,沉吟道:“你說冷汐昀……也和阿雪一起被那個白衣人抓走了,是嗎?”
封無痕眼神一亮,立即會解了他的意思——方才在他提及那個緋衣女子之際,柳千寒眉宇間仿佛凝鬱著一層化解不開的愁色,就宛如他淡漠眼神中偶爾閃過的那幾許飄忽的憂傷一般,稍縱即逝。然而,柳千寒既然對往事避而不談,那麼他也就不便多問。隻是作為一個局外之人,在那次帝都的奪令大會上,他便已覺察出二人間有著某種複雜難解的夙緣。他當即一字一頓地承諾道:“先生請放心,我去救阿雪之時,定會將她一並救出——毫發無傷地送至先生麵前。”
“不……”然而,柳千寒卻輕輕搖了搖頭。此刻的青衣先知眼眸深處蘊蓄著某種恍惚而哀傷的情緒,竟一字字開口請求道:“若然你找尋到她,請替我……求她回來。”
“什麼?”封無痕詫聲脫口,似是感到不能置信:這位術法修為匡絕當世、清冷如神、傲然睥睨紅塵的先知,竟然也會有開口求人的時候?
並且還是……如此鄭重地拜托他,去哀求一個女子。
而這個請求,隻是希望她能夠回到他的身邊?
“咳咳……”但聽柳千寒依舊輕聲咳嗽著,目光蕭瑟,仿佛那窗外漫天凋零的黃葉,透著一種遲暮的蒼老之態,“是的,我拜托你,幫我……請求她回來……”
仿佛心緒的哀戚令整個肺髒都為之震搐,柳千寒虛握成拳的左手輕輕抵住了嘴,又發出一串低抑的咳嗽,方搖頭苦笑著,聲音喑啞:“我不忍見她……咳……見她再繼續受苦了……這孩子啊,無論哪一世,所能擁有的快樂,都太少太少了……”
柳千寒笑容淒苦,語意落寞,抬眸望住麵前的帝都少將,“你幫我求她回來……告訴她,她與卡索爾之間的‘同生血契’,我有法破解……若是再遲些……再遲些……咳咳……也許就來不及了。”
“柳先生,“封無痕心中頗為觸動,然而仍舊忍不住小心地勸道,“其實依我這個旁觀之人看來,卡索爾對她應是真心誠意。既然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柳先生您何不……成全他們?”
雖然每次一提起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心中就會掠過一絲莫名複雜的情緒。然而,他心底裏卻實在覺得:性格冷漠隱忍的冷汐昀、與剛毅霸氣的卡索爾,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對啊。他委實想不明白,柳先生這樣一個一直無執無求的人,為何執意要拆散他們?就算先生真的太過寂寞……可是,他都已經孤寂了這麼多年了啊。
然而,看著柳千寒愈發蒼白憔悴的麵色,他心中微微一悸,不禁失聲道:“莫非……先生,您當真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嗎?”
柳千寒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神色仍是淡漠如死。
封無痕心驀地一沉,顫聲問道:“先生,我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力的嗎?”
柳千寒卻隻是漠然搖了搖頭,旋即歎息道:“我隻需再閉門休養一段時日,我想至少……咳咳……我這個身體,應該至少還能再支撐半年。”
支撐半年?封無痕麵色登時一變:莫非柳先生的意思是,他隻能再活半年了嗎?
“怕什麼?無痕。”柳千寒慢慢抬起頭來,嘴角浮出了一個有些自嘲的笑容,“這麼多年來,難道你還一直猜不到……柳先生,其實早已經是個死人了嗎?”
“先生!”封無痕麵色蒼白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搖著頭,似是亟欲否定這句切切入耳的話語。然而……他又能如何否定?這些年來,出現在柳先生身體上那種種迥異於常人的詭異特征,他不是沒有親眼看見。隻是……他不敢去承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