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柳千寒麵容平靜地敘說道:“在一百多年前,當我的修為精進至極限時,我的壽命業已臨近盡頭。那個時候,我用了某種禁忌的上古秘術,讓我的這具軀體,得以在這個時空裏苟且延存下來……
“可是啊,那種術法實在太過邪惡,反噬效果也太強烈……我夜裏甚至時常能聽得見我體內那些死魂怨鬼們的哭號聲……
“然而,由於我已死去,所以我的一部分魂魄,其實也早已進入了下一個輪回、在另一個時空裏生活著。
“我違逆天常、背叛輪回,擅自打亂了自然的法則,‘天罰’之日,其實……終究是要到來的。”柳千寒輕輕歎了口氣,眼神卻坦蕩清明如水,仿佛早已預料到了這一日的來臨。
封無痕聽得雲裏霧裏,忍不住問道:“可是,先生你付出如此大的代價、這般痛苦地活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雖然他期望柳先生可以永遠留在這間竹舍裏,以便自己能夠時常見到他,然而他還是無法理解: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讓柳先生這樣一向淡泊無求之人,做出了如此瘋狂的行為?
“……為了什麼,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知道,我大概是……咳咳……等不到‘那一天’了。”柳千寒猝然住口不再說下去,緩緩從懷中摸出一隻水晶球模樣的物事,遞給封無痕。
“無痕,若是你有心的話,在我這具軀體徹底被我體內那些冤魂厲鬼吞噬之前,請你和燁兒,用心回憶我生平的一切,然後……將這隻水晶球,放置在我死去的地方……”
封無痕聽言微怔,滿懷驚詫地接過那隻水晶球——那球體約有他半個手掌大小,乍看之下似乎隻是個普通的透明晶球,然而在室內黯淡的光線下,球體內部卻煥發出瑰異奪目的幻彩流光,映照得他掌心每一縷紋路都清晰分明。封無痕脫口喃喃:“這是……”
“它叫‘定魂珠’,是可以吸納和儲存魂魄與記憶的容器。”柳千寒淡淡解釋道,“每一枚定魂珠隻能儲存一個人的魂魄與記憶,當它容納了這個人的魂魄和記憶後,便會依據那個人生前的品行而變幻成單一的顏色。
“如果你能實現我這個心願,將來即便我死去後,我的意識和一部分的力量仍能夠得以延存,就可以通過這隻定魂珠直接與你們的心靈對話,甚至能夠幫助你們化解危難……”
“不!”然而,封無痕卻是驀地搖了搖頭,凝望著麵前的青衣先知,悵然道,“柳先生,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與我們一樣,能夠行走、會說話、會笑的柳先生,而不是……不是一隻冰冷的魂晶啊!”
“……”柳千寒眼神微微黯寂了一下,旋即搖頭不語。
“柳先生,“封無痕將那隻定魂珠小心地收入懷中,即俯身握緊了柳千寒的手,“倘若先生相信無痕,便請您告訴我:究竟要怎樣做,才能真正幫到你?”他的語氣有些激動,仿佛鐵下了心一般、將心裏的那個願望一字字吐出,“即便是讓您繼續以這副形體活下去——隻要能夠消除您的痛苦,我一切都願意去做!”
“……”柳千寒看著這個孩子執拗而誠摯的眼神,遲遲未曾答話——似乎長久的孤寂,已讓這位先知遺忘了應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
也許,這個被天上最特殊的那顆星辰守護眷顧的孩子……真的能夠如他許多年前預測和期許般的那樣,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業;也能夠……打破那些原本“不可能”發生的定律,創下奇跡罷?
良久的沉默後,青衣的先知方輕輕點了一下頭,“好吧……隻是,為我重塑形體所需的這幾樣奇物實在太難獲得,即便冒著巨大的生命危險,都未必能有那樣強大的力量取得……我昔年費盡心血,也隻得到了兩樣……”
封無痕慨然道:“那麼,也請先生務必告知我,它們生長在何處!——我會不斷磨練自己,使自己變得足夠強大。在生之年,我定必會將它們一樣樣取得!”
“好吧。”柳千寒輕歎了一聲,抬眸注視天際,緩緩言道,“從浮國向陽郡出海,東去四千裏,有座冰火島。而重塑我形體所需的第一樣奇物,勻錦石,便是生長在冰火島最高的那座火山口之下九百尺處。此石在火山內部看去色澤緋紅如血;在日光下看去透明如無物;在月色中看去瑩光凝潤;而在水底看去,卻會呈現出七彩色澤。此石將用以重塑我骨骼。
“從彝國邊境的威斯納港出海,西去一千五百裏,有片未知的大陸。大陸分布呈‘井’字狀,中心是一片內陸海,被當地人喚為‘死海’。這片海的奇奧之處在於:莫說人,即便一塊金子掉進去,也無法沉入海底。而重塑我形體所需的第二樣奇物,十真草,卻是生長在深入海底九百丈的泥沙內。此草每根約莫三寸長,質量輕盈菲薄,草葉顏色近似於人體皮膚,隱約可見其上以遊絲狀繁密分布的淡綠色葉脈,猶如人體肌膚下的血脈。此草將用以重塑我皮膚。十真草的根部深埋於泥沙之下七尺,連同莖葉一並采下,可用以替代我的毛發。
“翻越毗淵山脈,從溟海出發,一徑北去,渡海兩千五百裏,有座冰川大陸,被世人稱之為‘從極淵’。而重塑我形體所需的第三樣奇物,寂曇花,便是在茫茫冰海中、一片在白晝裏散發出七彩光芒的浮冰底下的海水底部、生長的一株奇葩。此花大小約九尺,形貌與普通曇花相似,通體呈血紅色,花瓣上的脈絡絲縷交錯,猶如人體纖細的血管。此花將用以重塑我的血肉。
“由這片大陸最南方的薑國沿海的珍珠港出海,南去六千裏,有片大陸,四季炎熱無冬。在這片大陸中部、無人居住的繁茂的熱帶雨林內,生長著一種奇異的食人巨樹。此樹壯碩高大,最小也有三丈餘高,樹幹中央巨大的空腔相當於野獸的腸胃,樹枝約有三個碗口大小,伸展開去,能攫取方圓一裏內的食物——這種植物名為食人樹,顧名思義,便是以生物為食,遠近大小生物,無論人畜,一律攫獲後‘吞’入它的樹腔內。此樹食量大如饕餮,貪得無厭,皆為群體聚居。活人一旦闖入它們的巢穴內,便難逃淪為它們食物的噩運……數千年來,經過那片食人樹林的旅者,從無一人生還。而重塑我形體所需的第四樣奇物,卻是這種食人樹的根須。這種根須纖細而柔韌,色澤微黃。此根須將用以重塑我的筋絡。”
封無痕將此刻柳千寒慢慢敘述的每一句話都默記於心,並將他的敘述在腦海中轉化為圖像、深深烙刻在記憶裏。
“而至於,重塑我形體所需的最後一樣奇物……用以重塑我的腦髓和髒器。”柳千寒停頓了一下,微微搖了搖頭,歎息著低語道,“是在昆侖天。”
“昆侖天?”封無痕麵色一驚,“那不是——”
“是啊,乃是傳說中人類的力量無法到達的地方——在這個世界的極南之盡——越過這個世界最酷熱的地帶、再漂泊五千多裏的海洋,到達傳說中的昆侖境域,登上三千刃高的昆侖雪峰後,傳說便有虹橋直接通往天界第一重天。而這種並蒂蓮,便是生長在第一重天的瑤池內。”
並蒂蓮……這種傳說中生長在昆侖仙境、西王母居處的仙葩,自己縱使拚盡一生之力,能采摘到的機會,怕也是微乎其微吧?
他是沒見過天界是什麼樣子,但是傳說中,那些守護天界的天神們,不各個都是凶神惡煞、不通人情的冷血金剛嗎?
然而,隻是短短片刻的沉默後,封無痕便立即頷首答應下來,眼神雪亮,猶如一把出鞘的寶劍:“好!承君此諾,必守一生。若柳先生當真不幸在我不察之時化作了一堆枯骨,隻要我封無痕在生一日,便必會竭盡一切力量,為柳先生取來複生所需的五樣奇物……以彌補柳先生今世未能實現的那個心願。”
一輪弦月不知何時已悄然掛上了中天,窗外暝色蒼茫。柳千寒在昏暗的竹舍內望著麵前這個白衣劍客,目色複雜地歎息著問:“無痕啊,你究竟幾時才能為自己活一日呢?”
封無痕微微一愣,旋即眼神頓時黯淡下去:是的,記憶之中,自從平野之戰、他接受父命帶兵上戰場的那一日起……他已經許久許久,都未曾安然睡過一個好覺了。似乎,昔年與那個化名“霜燁”的少女插科打諢、嬉笑打鬧的日子,已經模糊在了那段青蔥歲月深處,不敢回望、也無暇回首……
理想中憧憬的那些美好,總被現實中那接踵而至的煩惱毫不留情地打破、粉碎。唯有在夢裏,才能重溫回一些過往的溫存……然而,卻漸漸連夢都被猙獰的現實擠壓得支離破碎——似乎,成長的巨爪,連一絲盛放夢的空間也不願留給他。
他似乎能看見,那一條條捆綁在他身上的巨大枷鎖——它們名為責任、名為親情、名為友情、名為恩情……卻,唯獨欠缺了……愛。
那個衣袂青青、佩玉將將的少女啊,他竟是連惦念她的時間,都已被那塊看不見的沉沉巨石擠壓得所剩無幾了。
一念及那抹淡青色的倩影,他心底不由又傳來一陣強烈的抽痛。白衣劍客在月光下,無意識地將右掌輕輕按上了自己的左胸,唇邊不覺滑落一縷苦笑:大概用不了多久,連品嚐這“生生不離”之咒的折磨,都將會變成一份難以企及的奢求了吧?
這樣倥傯顛簸的人生啊,已讓他感到身心俱疲。或許,是該趁著這短暫的黑夜,好好睡一覺,然後……明日還有一大堆令人焦頭爛額、卻又無法逃避的事情,在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