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鉛雲壟蔽了月光,仲秋的天虞城益發顯得森幽晦暗。
在王域重重宮闕內部、北靖國的天華殿上,年過半百的國主禁淩宏德正闔目坐在金座上,雙唇輕啟,仿佛喃喃自語般道:“是否……一定要如此呢?”
一陣微風似的輕響在身後傳來,隨即,大殿的簾幕後有個聲音輕輕回應道:“國主,孩子們都長大了,未來的一切,理應掌握在他們手中。”悲喜莫辨的聲音,聽不出其中夾雜的任何情感。
那是一抹隱藏在大殿陰影後的黑影發出的聲音。在整個北靖國,能如此來無影去無蹤的,別無他人——此人正是北靖國國師,添朝襲。
添朝襲此言一出,禁淩宏德便知道:他在這個國家,自此將失去所有的控製權——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似乎……從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以後,北靖國的一切,都已不再是由他主導。
他不禁再度遙想起了那個讓他膽戰心驚的夜晚:大殿之外是灰黑色的天幕,鉛雲濃鬱得幾乎要滲漫出夜空、滴落下來。便在那一夜,他深愛的女子留給了他最後一個笑容之後,便奮力地撞向殿前的那根金漆大柱。鮮紅的血液染在赤紅色的長毯上,幾乎看不真切,然而那濃重的血腥味卻在他的胃裏激烈翻騰著,使他甚至邁不動腳步去抱起那個女子的屍體,隻能眼睜睜地呆看著她斷氣。
盡管那之後,整個北靖國內,便再無人敢提起此事,然而禁淩宏德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天華殿的紅木門檻前,那一雙幼弱的兒女用絕望而悲憤的神情注視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那一夜,讓他不僅失去了自己最愛的女人,更失去了自己的一對親生兒女。
當年幼的兒子眼中迸發出幽藍色的凶光、衝至殿前,僅僅用手指便捅穿了一個文官的胸膛之際,他第一次相信了所有關於那個孩子乃煞星轉世的傳言。侍衛們衝進來攔阻,足足百人的親衛軍竟然抓不住一個年僅七歲的稚齡孩童。
那一夜,他唯一的兒子,幾乎殺光了那一天在場的所有朝臣——那些將他母妃逼至絕境的人。
當那孩子麵露凶光地轉首、望向他的父王之刻,王座上的禁淩宏德終於緩過神來,顫聲下令,“快……快將他抓起來!快!”
那一刻,由於激變而呆怔在原地的禁淩燁終於大叫著衝了進來,“父王,不要傷害弟弟!”
然而,不等走到王座上的君王身邊,那個弱小的孩子頃刻間即失去了所有的戾氣,仿佛一株沒有了生命的植物般,猝然倒下。
那段血腥回憶的終幕定格在女兒的哭喊中聲,一聲淒烈過一聲,“阿雪、阿雪!父王,不可以傷害阿雪,阿雪!”
“阿雪……”此刻,年過半百的禁淩宏德坐在天華殿的王座上,喃喃念著那個十多年未曾相見的兒子的乳名,“他……終於要回來了嗎?”
幽暗的宮殿深處,傳來一聲淡淡的歎息,“是的。國主,您已經累了太久太久,是時候該好好休息了。”
月之十六。鉛雲蔽月。
這是北靖國國都天虞城南方的一座自由商貿城市。平日往來出入的行商與江湖人多了,也沒有人太過在意深夜投宿的這三位神情異樣的男女。
那是兩個白衣男子和一個緋衣女子。三人入了一家客棧,要了兩間客房和幾碟點心,便相繼上了樓。
這三人,正是日前從迦羅山非天神宮逃離的封無痕、禁淩雪及冷汐昀。
三人同入一間客房內,鎖上了門窗、檢驗左近無人後,封無痕率先發話,低語道:“冷姑娘,如今你們已安然脫離迦羅山,我總算未負燁兒的托付。我打算明日便上路,去往碧落山兌現我的承諾。但在下仍有一慮,不知你二人接下來作何打算?”
聽得此言,冷汐昀瞬間沉默了下去。禁淩雪不動聲色地留心著她的麵色,這時微微笑道:“不如,便讓冷姐姐隨我同返天虞城便是……”
他此言一落,另外兩人麵色皆是一惕——封無痕自是不知道這兩人間種種曖昧因緣與芥蒂,但那次在堯鎮附近之事,他卻是記得清楚的。
此際,禁淩雪突然提議要冷汐昀隨他同返天虞城,卻不知他心中又是作何打算?
未待二人出言反駁,禁淩雪便麵色溫和地一笑,看向冷汐昀道:“前次在泰息翡的寐園裏,冷姐姐為救我逃脫而甘願與卡索爾反目,此情此恩,我一直銘感在心,今日又怎會不思圖報?卻不知你們這般看著我,究竟是在擔心何事?”
封無痕望著這個自幼與他一起長大的孩子、他的總角之友,目中神色瞬息千變——這還是那個憨愚癡鈍的北靖國世子嗎?為何,如今他的雙眼沉如兩眼深潭,令人再也望不清那內中所藏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