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決裂(1 / 3)

一個月後的清晨,彝國王都泰息翡。

這日,看守王城的侍衛們遠遠便見一騎汗血寶馬自遠方飛馳而來。

伏在馬背上的是一個披著黑鬥篷的女子,黑鬥篷遮住了她的麵容,然而那一襲豔烈如血的緋衣,似乎已成為這城中人眾皆知的某個身份的標誌。

“來者何人?”盡管已猜出了來人的身份,然而守城的侍衛長依舊不敢怠慢,循例大聲問詢來人身份。

馬背上的女子沒有答話,隻是驀然勒住韁繩,揭開鬥篷,緩緩仰起臉,望著麵前那座巍然高聳的城門。

那一刻,守城的所有侍衛都看清了她的麵目。

他們不敢怠慢,當即動身往宮內,將玫瑰夫人歸來的消息稟報國主卡索爾。

卡索爾聞訊趕至時,但見那緋衣女子正凝眸望住自己,目光中神色複雜——從那眼神裏,卡索爾便已猜悉到她這些日子以來經受的苦難。

他不欲責備她什麼,隻是縱馬上前,定定看了她。良久,發出一聲歎息:“無論如何,你回來了便好。”

冷汐昀唇角浮起一個淒惻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後,便任由卡索爾握住她的馬韁,帶她返回寐園。

不知是不是由於自己背叛在先的緣故,此次再回到泰息翡,她明顯察覺到卡索爾待她的態度冷淡了許多。然而卡索爾仍會在處理繁忙的政務之餘、抽空來到寐園看望她,而冷汐昀待他的態度不冷不熱,似乎往昔二人那些枕邊的喁喁私話、那些朝雲暮雨的記憶,已成為不可重來的昨日。

直至冷汐昀返回泰息翡的第五日深夜,卡索爾緩帶輕袍,來到她的寢居,卻見紫檀木桌上的晚膳與宵夜冷汐昀都是一口未動,不由叫來宮人,責問一番,方才知道,自從此次返回泰息翡後,冷汐昀已有多日胃口寡淡,每餐隻吃兩口,便道沒了食欲,吩咐宮人將飯菜撤下。

這些日子卡索爾一直未曾同冷汐昀進餐,而宮人們久居深宮、每日察顏閱色慣了,見卡索爾許久未留宿於寐園,必是以為玫瑰夫人已遭國主冷落,對這位主子服侍得也愈加懶憊起來,甚至已至三更時分,仍連晚膳都未撤走。

卡索爾不動聲色地叫來了侍衛,將寐園的宮人們全數責罰了三十大板,旋又走近冷汐昀床榻前,見她麵色蒼白,容顏極是憔悴,不由俯身近前,放柔了聲問:“汐昀,你病了嗎?怎麼臉色差成這樣?”

然而,冷汐昀卻是沉默地搖了搖頭,旋即側了個身,向裏臥著,似乎不想看他。

這讓卡索爾有些受挫,忙喚來太醫,為冷汐昀診脈。

那太醫悉心診斷了許久後,終於將手放下,撫須沉吟。

“怎麼樣?”卡索爾見他麵有猶豫之色,不由得急聲催問。

便見那太醫緩緩站起身,右手平胸,深深俯首,行了一個莊肅的西域禮節,沉聲答道:“回稟殿下,玫瑰夫人她……不是病了,而是……有喜了。”

“什麼?”卡索爾驀然一驚,呆怔了半晌後,將目光移向背向他、側臥榻間的緋衣女子,有些魂不守舍般地喃喃:“是誰的……孩子?”

半晌的沉默,時空猶如在此刻凝滯。

良久之後,就聽錦繡絲帳的床幃間傳來一陣狂然大笑聲,仿佛某種不屑的譏嘲。

那笑聲越來越大,聽在卡索爾耳中,卻猶覺苦澀尖銳。

那太醫被這陣猝然的笑聲驚住,須臾後才終於緩過神來,忙叩首勸說道:“殿下,玫瑰夫人的身孕,已有三個月了。”

三個月,也就是九月……九月,她一直都在泰息翡養傷。

也就是說……

那一刻,卡索爾不動聲色的麵容之下、那青筋暴突的拳頭泄露了他心中湧過的驚濤駭浪。

他鐵青著麵色,一字一句地問,聲音聽不出是喜是憂:“你確定,真的是三個月?”

那太醫沉容答道:“殿下,老臣看診數十載矣,從未出過半絲差錯。”

“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卡索爾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待房門沉沉合上後,他轉首看向床榻上依舊大笑不止的緋衣女子,麵現豫色,遲疑道:“汐昀,我……”

在他猶豫的話音裏,冷汐昀終於緩緩轉側過身來,看向他,憔悴的臉上,表情淡漠如霜,仿佛方才那陣淒厲的大笑聲不是由她發出的。

卡索爾靜默了好一刻,這位平素雷霆鐵腕的王者此刻卻頗有些躊躇,“汐昀,我……”

“你從來沒有想過這一日,是嗎?”冷汐昀輕輕瞥了他一眼,唇邊的笑意似是而非。

卡索爾驀然俯下身,緊握住她的雙臂。她單薄的身子在他掌下宛如枯草般輕盈,隨著他手臂的用力而晃動,然而她的神色卻冷漠如千年玄冰。她的目光凝視著頭頂的虛空,淡淡苦笑道:“你隻是一個可與你並肩作戰、與你分擔痛苦、軟弱與孤獨的女人,卻從未想過有這麼一天,我會為你生兒育女、成為你的妻子,是嗎?”

被她一番駁斥,卡索爾瞬時沉默了下去,良久答不出話來。仿佛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窺穿了他的心意,冷汐昀繼續冷笑道:“那枚紅寶石戒指——你彝國王室代代傳承的寶物,也是假的,是麼?我知道你從未真正想過將它給我,你的那些承諾,不過是你利用我的籌碼罷了!”

“汐昀啊……”良久後,他隻是長長歎息——自從繼任彝國之主的這些年來,還從未有人膽敢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語氣,詰問這位威震西域的少年霸主。”隨你怎麼說吧,我一直以為,你會理解我的。”

“理解?”冷汐昀唇角那抹笑容此際看去似是諷刺,又似是自嘲,“我當然理解你,為了什麼,要從你父王手中奪得這個王位;為了什麼,要與我結下那‘同生血契’;為了什麼,要四處征戰、弄得民不聊生;又是為了什麼,要與那位北靖國公主聯姻!”

卡索爾沉默了片刻,態度陡然冷淡了下去。他緩緩站起身,手指輕輕叩擊著冷汐昀床頭的花架,目光飄忽,聲音亦頓時失去了溫度:“你都已經知道了?”

冷汐昀目光依然直視著頭頂絲帳上垂掛的玉鉤,語音淡漠:“整個北靖國與整個彝國的百姓都已知道此事,千裏迢迢從北靖國逃回的我,沿途又怎會毫無所聞呢?”

“嗬……好一句‘千裏迢迢從北靖國逃回’!”似乎抓到了她話中的把柄,卡索爾的語聲漸漸淩厲起來,“你身為我彝國的玫瑰夫人,卻與禁淩雪那小子曖昧苟合!你助他逃脫之事,我尚且不追究,你卻先來質問起我了?那你與禁淩雪的那筆帳,我又該如何算起?”

“嗬……卡索爾啊卡索爾,這些冠冕堂皇的罪名,便是你迎娶那位北靖國公主的借口嗎?”冷汐昀終於轉過臉,深深看了他一眼,眸中笑容深沉難解:“你我早已結下血契,我究竟有否背叛你、背叛我們的盟約,你難道還會察覺不到嗎?但是你對我的承諾呢?怕是遙遙無期吧?”

卡索爾頓時語窒。素來口齒伶俐的他,此刻在自己的女人麵前,竟是無言以對。

是的,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她為何寧願用血契和自己的身體為代價、為他冒險潛入虎狼之地,協助他成就霸業。

他知道,那座城堡……那個七千年前,便已沉潛在萬裏沙海之下的神秘古老的王國,寄宿了她怎樣的情感與執念。

所以,哪怕那是他對她不可更改的承諾,他依舊無法全心助她實現。

因為他知道,當這個承諾兌現的一日,她必會冒著血契破裂的生命危險,也要離開他!

此時此刻,沒有人看見這位西域雄主內心的矛盾與掙紮——他琢磨著冷汐昀的話語,心中暗自感歎道:汐昀啊汐昀,雖然你對那個人執念如此,但這麼久以來,我從未聽見素來冷靜的你,如此瘋狂的大笑聲——你,是在為我吃醋嗎?汐昀。

又是良久良久,床帳內似乎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罷了。其實你未曾負我什麼,我們之間,沒有誰欠了誰、誰負了誰……你走吧,我需要休息了。”

一語罷,她便再度轉側過身子,背向著他,身形再也不動。片刻後,呼吸逐漸沉穩,似是已熟睡去。

卡索爾凝視著她的背影,在房中靜默地站了許久,終於長長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離開寐園的一路之上,無人窺見,這位少年暴君的內心經曆了一番怎樣的天人交戰——

他愛她嗎?彼此相互需要相互理解,是否算是愛呢?若不是愛,緣何會這般在意;若是愛,卻為何無法相互包容?

他僅僅是將她當作一個留宿的女人嗎?他從未想過讓她成為自己的妻子嗎?不,不是沒有想過,他確定在錦西城的香山小築、他將那枚彝國王室曆代傳承的紅寶石戒指戴上她左手中指的那一刻,他是真心地想要一輩子擁有這個女人,讓她成為自己的妻子、彝國王後的繼承人。

彝國的王後、他卡索爾的妻子……這個天下,或許也隻有這個堅強果敢、豔麗如玫瑰的女戰士有這個資格。

然而,然而……為何在寐園日日廝守的那個秋天,他始終猶豫著、未將那枚戒指親手套上她的指間呢?

他在等待著什麼?究竟是等待自己真正了解這個來自異時空的女人呢、還是在等待著某個機會?如此次,禁淩雪提出聯姻之事、洽談兩國友好合約的機會?

他也希望他可以無情至此。隻是為何……心底裏仍有那麼強烈的掙紮和……痛苦?

返回寢宮的西域之主神色恍惚地坐在案前,麵對著堆滿桌案的卷宗與文書,手拈筆墨,卻是半字也落不下去。

“殿下。”一個輕盈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沉思。他抬眸望去,但見古月靈紗從門口走近,凝看著他,麵色憂急。

卡索爾淡淡看了她一眼,“靈紗,什麼事?”

古月靈紗沉聲道:“殿下,我方才卜了一卦,卦象顯示,殿下近日將遇血光之災。”

“哦?”卡索爾神色不動,半晌,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又是這些所謂的天意難違、所謂的宿命之劫……”

“不,殿下。”古月靈紗急忙跪下身,勸說道,“我來將卦象告知殿下,便是希望殿下早思趨吉避凶之法。”

“嗬,“卡索爾驀然冷笑起來,“這裏是我的王國,我的王宮便是我的家園。我在自己家裏,還須尋思什麼趨吉避凶之法麼?荒謬、可笑!”

“可是,殿下……”古月靈紗有些遲疑地溫聲勸道,“靈紗卜算出,殿下這一劫,與一個女子有關。”

卡索爾心中一動,隨口道:“哦?什麼人?”

古月靈紗麵色有些難看,沉默了片刻,終於平靜地答道:“是冷汐昀。”

聽見這個名字,卡索爾本就難看的臉色更是覆上了一層陰影。他皺了皺眉道:“與她何幹?”

古月靈紗低垂著頭,躊躇道:“怕是……我猜測,會不會是因為你們之間的血契?”

“靈紗!”卡索爾終於麵色一變,發泄出積蓄了許久的怒氣,“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你是在斥責本王過往的作為嗎?”

“靈紗不敢,但是……”古月靈紗輕歎一聲,垂眸道,“靈紗還是希望殿下能夠顧惜自己身體,盡可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災劫。”

一言罷,她不待卡索爾答話,便徑自轉身,推門而出。

漆黑的書房內,隻餘下金發紫袍的王者,在夜色中凝視著那扇半掩的房門,眸子裏神色複雜。

翌日清晨,卡索爾是被大殿外傳來的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驚醒的。他坐起身,還未及開口責問門口的侍衛,便聽外麵的侍衛急切地高呼道:“殿下!不好了!”

“什麼事?”卡索爾微微蹙起雙眉。

就聽跪立在大殿外的侍衛答道:“玫瑰夫人她、她……”

卡索爾心中突地一跳,不待那些侍衛將話說完,便霍地披衣下床,推門而出,向著寐園疾奔而去。

當他迅步奔至冷汐昀房中時,隻見太醫正隔著帷幔,為病臥於榻間的女子診脈。

卡索爾此際麵孔緊繃,一藍一黑的眼瞳中眸光變幻不定,房內眾宮女盡皆各自屏緊了呼吸,斂襟行禮。

太醫聞聽動靜,連忙從床榻間轉側過頭,愣了一愣後,驀地伏地跪拜下去,顫聲道:“殿下。”

“她怎樣了?”卡索爾的聲音並不大,然而滿室諸人均皆覺出他極力壓抑的語聲下、那一絲極難辨察出的顫抖。

“回稟殿下,夫人她……無大礙。”那太醫麵色灰白,顫顫低應道,生怕答錯一字,便會惹得這個素來性格陰晴不定的少年國主怒氣爆發。

“我是問你,她肚子裏的孩子,如今怎樣?”冰冷的話語從齒縫間一字字迸出,令人背脊頓起寒意。

那太醫心中暗自連連苦歎,磕頭如搗蒜:“孩子……沒了,請殿下……節哀。”

片刻的靜窒,大殿中的空氣陡然沉鬱如冰封千年的雪山。如此慘劇,聽得滿室諸人盡皆心中戰栗,然而,身為當事者的卡索爾的臉上卻仿似毫無情緒。所有人隻聽見他平靜而空洞的話音:“究竟,出了什麼事?”

然而,那老太醫哭喪著臉,卻是半字也不敢應答。

仿佛從他難言的神情中明白了什麼,卡索爾輕歎一聲,“是麼?我知道了。”

原以為以這位少年暴君平日的脾氣,此時定會降罰於寐園內的所有宮人,豈料那個性情乖戾的君王隻是漠然拂袖道:“都退下吧。”

諸人心中一鬆,連忙唯唯告退。

卡索爾緩步行至冷汐昀的床側,微微俯低身,為病臥榻中的女子掖緊了被褥。

幽靜的寢室裏,唯有清晨的涼風習習吹過。他突然抬手輕撫過榻中人的秀頰,幽幽開口:“何苦如此作踐自己?”

隨他話音落,榻中似是睡去的女子此際竟緩緩睜開了眼,蒼白唇角輕輕扯出一縷似笑非笑的弧:“這樣的結果,不正是殿下您所期望的?”

卡索爾黯然苦笑道:“汐昀,你明知我昨日並不是這個意思……”

“但這個孩子的存在,的確已阻撓了您偉大宏遠的實現,不是麼?”冷汐昀定定注視他,笑容淒靜,薄唇間吐出的每一字,都宛如利刃般直剖他心底痛處:“既然您隻是想要我做您的女人,又何必承諾娶我為妻?”

卡索爾遲遲沒有答話,隻是輕輕閉合了雙眼,繼而緩緩睜開,凝視著榻中人,眸子裏似含了一絲難解的痛澀:“汐昀,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不要再跟我互相傷害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