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明星熒熒,空寂的回廊外吹來寒冷的風。
禁淩燁孤身站在紫檀木鏤花的窗口前,凝望著北靖國萬裏蒼茫的夜空,隻覺得這個曾經一心想著要回來的家,此刻竟是如此的陌生。她心中甚至隱隱惦記起……永安城的街道。一念起,便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自責道:禁淩燁啊禁淩燁,你是被帝都的繁華迷住了心竅嗎?可不要忘記了當初是為何要去那個地方、又曾在朱陽大道上受到多少達官顯貴們的冷言冷語!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和阿雪回到了北靖國——這裏,才是真正生我養我的家啊!
回憶的思潮裏,那一記記佩環敲擊之聲不期而來……
她記得在那個臘月的黃昏,庭下的石階上覆著尚未掃盡的積雪,卻在夕曛裏暈染出柔柔的暖意。一襲白衣的少年劍客撥了撥石階上的雪花,留出足夠兩個人坐的位置,將祭雩劍隨手放在一邊——劍鍔上係著的那對翠玉環佩在輕微的搖晃下發出一陣清朗悅耳的聲音。
她挨著他坐下去,挑眉輕笑道:“瞧你一個大男人,怎麼整日叮叮當當的帶著些女兒家的玩意兒,就那點出息!”
封無痕悶哼一聲,別開了視線。
“噯,“她湊近了一些,抬手捅了捅他的胳膊,“我話都說得這麼明顯了,你還裝蒜?本姑娘看上你的玉環了,別小氣,速速奉上。”說著便手掌一攤,竟是等著封無痕乖乖地將東西放到她手上。
然而,這個素來大方的封小俠這次卻並未如她的願。他細細道來,告知這對鴛鴦同心玉乃是家中所傳下來的寶物,世世佩戴於兩個相愛的人身上,守護著他們的幸福與寧靜。說完後,他還故意嘴角帶著一絲笑虐地問她:“怎麼樣,你還要不要啊?”
她臉驀地一紅,立馬捂著臉、氣呼呼地站起來,“要你個大頭鬼!”說罷,急急忙忙就跑開了。
她自然不會看見,那個身後的少年默默注視著自己的離去,臉上那抹玩味的笑容慢慢化成了一絲苦笑,又逐漸消失不見。
秋夜的冷風襲過麵頰,打斷了過往的思緒。禁淩燁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看著漆黑的天幕上,星星已緩緩躲入了雲層之後,又是一個無眠之夜。她不由望著夜空,在心中暗暗問道:現在的你,身在何處?可還……平安嗎?
一絲的痛意,自心間蔓延開來,然而,她倔強地要與之對抗似的,不願意將那個身影從腦海中揮抹去。直至痛苦越來越深,幾乎在身體裏翻騰起摧枯拉朽的暈眩。她忍不住將手輕輕捂上心口,然而,卻被胸前凸起的一個堅硬的東西硌得生疼。她心中一動,緩緩將其從衣內拿出,攤在掌中。
這是一個小小的麵人,是還在永安城的的某個夜晚,阿雪請求買下來的。長得像她的那個還在弟弟手裏,而長得像封無痕的這個……卻是自己從阿雪那裏偷偷拿走的。
望著前方庭院深處、連綿不絕的碧綠翠竹,夜風吹來,篁竹齊齊低腰,如浪花湧過淺灘般沙沙作響。此刻的她,恍惚又憶起阿雪眉眼彎彎地撲在她懷裏,大聲說著:“姐姐,你真是這世上最好的姐姐……”
那個孩子,她曾經無數次希望他能夠真正長大、變回正常人的樣子。然而……如今身在天華殿中的那個紅衣如火的王者、那個她已“長大”成人的弟弟,又讓她覺得那麼陌生。
“能不能,永遠不要離開我……姐姐?”
“阿雪乖……姐姐、姐姐永遠不會離開你的!即使——天下所有人都不要阿雪了,姐姐也會守著你——永遠、永遠守護著你。”
淚水一滴又一滴,從頰邊滑落,她將嘴唇咬了又咬,依舊止不住鼻尖湧起的酸澀。
“姐姐,你會幫我的,是不是?”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姐姐都是阿雪的好姐姐……對不對?”
“那麼……請你……嫁給卡索爾吧。”
“留在他的身邊,做我的眼睛——因為整個天下,我能信任的人,就隻有姐姐而已。這也將是……我和他之間,最牢固的盟約。”
暗夜裏,長風呼嘯,寂寞如歌。
阿雪,我最疼愛的弟弟啊……
“孩子,你終於又回來了啊。”一把蒼老的聲音從回廊外傳來。暗夜中,一個影子在緩緩移近,寒風吹徹,卻絲毫扯不動那人的衣衫一角。
看著添朝襲到來,禁淩燁不禁有些激動地低呼道:“老師!”
他依舊蒙著麵,在黑夜中,更顯出不可窺探的飄渺和神秘。
“燁兒,你叫我一聲老師,可是這麼多年來,我真正教過你什麼呢?”聲音柔柔地傳來,夾雜著微妙而不可捉摸的情感。
聽得此言,禁淩燁驀然回想起,自己初次見到這個人時,他也是隱藏在這樣漆黑的夜色中。彼時,他說:“孩子,叫我一聲老師吧罷。我能夠讓你看到天上的星辰正在以何樣的方式運行,以及它們所主宰的人世所有的命運和悲喜。”
年幼的她喃喃道:“那其間,也會有我和弟弟、還有父王和母妃嗎?”
添朝襲低笑著道,“當然。你想看嗎?那就跟我來吧。”
他轉身離去,黑色的身影仿佛在風中拉開了一條長長的線,引得年幼的禁淩燁不顧一切地奔了上去。
她記得那個初冬的夜晚,涼風吹得臉頰很是疼痛,而她卻像是一具失去了所有思緒的木偶人一般,隻知道跟著那條牽引著自己的線,一路跑、一路跑……
那一夜,她看到天際的繁星在添朝襲指尖遊轉。這個神秘的星象師不知從何處而來,報存著何樣的目的,而自此,禁淩燁總稱呼他為老師。他教會她很多巫術,從最開始變戲法般的遊戲、到後來可以奪人性命的法術。他低低的聲音在風中傳來,“小巫女啊,快些長大吧……”
而如今,已年近二十的禁淩燁遙遙注視著自己的授業恩師,語聲悲戚,“老師,求您放過阿雪吧——您一定知道,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一想到禁淩雪如今的孤傲和絕情,她的心就忍不住顫抖。
“傻丫頭,你一直在懷疑我、甚至以為是我將他變成現在這樣的嗎?”添朝襲苦笑著搖了搖頭,聲音低沉:“這是他命中注定、必須承擔的使命啊——一切都如同預想中的那樣,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燁兒,你向來都是很勇敢的孩子,別害怕,一定要繼續勇敢地走下去。”
一直乖馴聽話的禁淩燁卻搖了搖頭,第一次反駁老師的勸導,“我勇敢嗎?不,老師,我一直用堅固的壁壘保護著自己的心,而事實上,它並不牢固,裝不下你口中的使命和報複、裝不下這亂世紛爭和萬裏河山、甚至裝不下身邊之人一點點的懷疑和傷害。請您不要再逼我了,我隻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我不明白你們都在爭奪些什麼,我隻希望我在乎的人都能活得好好的,這就夠了!”
添朝襲半晌沒有答話,良久,他微微抬起手,指著遠方的某個位置,緩緩歎了口氣:“北靖國唯一的公主啊,你聽,聽到風裏傳來的聲音了嗎?”
禁淩燁側耳去聽,隻聽見遠處似乎有一陣狂風平地卷起,百草嘩嘩作響的聲音遙遙傳來——風聲裏,她仿佛聽到了暗夜中戰士們的歌聲、還有箭雨森森,月光在鐵甲上悲壯地起舞。
她畏懼地後退了幾步,顫聲道:“老師,你……”
便聽添朝襲低聲歎息道:“這就是不遠的將來啊,孩子。當戰火殃及北靖、當帶血的兵刃直刺入天虞城、當你父王的頭顱被懸掛在城牆、當你弟弟的鮮血流淌在天華殿的時候——我的孩子,你,還能這樣任性地說自己的心智不夠堅韌嗎?”
如此大膽的責備,在禁淩燁聽來,卻不是什麼大逆不道之辭——她被這森然的語氣震懾住了,一霎間,她的腦海中幾乎瞬時浮現出了那些慘絕人寰的景象。
“不……不會這樣的……”她忍不住扶住了疼痛欲裂的頭,喑啞地搖頭喃喃,“老師,這……不是我想見到的。”
“那麼,就以自己的力量去改變它吧。”添朝襲抬手輕輕撫過禁淩燁的頭,在她耳畔柔聲道:“孩子啊,好好睡一覺吧……等你醒來的時候,就會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的雙眸掠過天際,隱沒在黑巾之下的嘴角微微上揚起一個奇異的弧度。
這一夜都幾乎沒有睡好,恍恍惚惚地做著噩夢。待到翌日正午時分,禁淩燁才終於清醒過來,在宮人們的服侍下洗漱穿衣,頭依舊還是有些隱隱作痛。
方才梳洗完畢,還未及用膳,她便聽見門口傳來恭敬的語聲:“拜見君上。”
聽見這齊整的跪禮之儀,禁淩燁心中暗自一惕,默默整了整衣衫,在一張楠木茶案前麵色肅然地端坐下去。
須臾後,禁淩雪便已闊步走入內殿。他身邊沒有帶任何隨從,依舊是著一襲深紅色的衣裳,其間透露出的輕狂與冷傲不言而喻。
“聽聞王姐身體不適,雪特來探望。”分明是可以溫和吐出的話語,此刻他的語氣中,卻透出陌生的淡漠與疏離之意。
禁淩燁麵色漠然地別過頭去,自顧自吃著糕點,“已經好多了,不勞國主費心。另外,你我雖是姐弟,但畢竟年歲長了,比不得兒時親厚,國主日後若是要進來的話,還是先通傳一聲為好。”
禁淩雪微微一愣神,隨即淡笑道:“王姐說得是。”
“還有,“禁淩燁抬起頭,冷冷看住他,“與彝國結親之事,我已經考慮清楚了,隻等兩國選定個日子,我便可動身前往。”
禁淩雪又是一怔,直直地看著禁淩燁,麵色竟不辨喜憂,“王姐……真的已經考慮清楚了?”
就聽禁淩燁微微一笑,“北靖不是一個人的北靖,我既身為長公主,為了舉國百姓的安危,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更何況是一次小小的結親?難道國主還找得到比我更加適合的人選嗎?”
禁淩雪負在背後的拳頭微不可察地握緊了——這一聲聲的國主,叫得他心中竟有微微的澀意。
然而,他臉上依舊是漠無表情,目光冷冷地看下來,“既然如此,雪這就去為王姐置辦嫁妝。”言畢,他一拂衣袖,決然離去。
頃刻間,各種各樣的物事被源源不斷地搬入了禁淩燁的寢宮——一箱箱厚重的楠木箱子裏,有烏黑的瑪瑙、深海的珍珠、耀眼的黃金……竟是足足擁滿了整個正殿。沉重的嫁衣和鳳冠壓在她纖細的手掌上,迎著大殿外的日光,璀璨中帶著刺眼的光芒。
禁淩燁的手指一寸寸地滑過那紋鸞繡鳳的大紅喜袍、珍珠鳳冠、彩鸞繡鞋,心潮隨著思緒起伏不定。
驀然間,她心念一動,陡地想起那日趙晉已親手交到自己手上的玉帛奏章,於是拉開櫃子一看,見那個錦盒還在。
她展開玉帛,一字字細讀下來,看見其中一行寫著:“……唯長女封號華翎者,天資聰穎、腹有經綸,可即國主之位……”便不禁心下黯然。
撫摸著上麵的字字句句,她深覺辜負了父王的信任,但是……看著阿雪如今的樣子,似乎真的比優柔善感的自己,更適合承擔起北靖國的重擔。
禁淩燁將那錦盒拿在手上,傳來宮女,沉色問道:“你可知道,我父王現下被幽禁在何處?”
便見那宮女低眉順目,戰戰兢兢地看著地麵,“回殿下,奴婢……奴婢不知。”
禁淩燁柳眉一皺,目光犀利:“究竟是不知道呢、還是有人不許你告訴我?”
那宮女騰地一聲跪下,麵色通紅,幾乎要急得哭了出來,“求殿下體諒,君上有命,奴婢不敢、不敢……”
“我知道了。”禁淩燁心中明澈,不願再為難於無辜之人,當即緊緊攥著手中的錦盒,漠然道:“準備鸞轎,我要去鳳宣殿。”
鳳宣殿曾經是前王妃、也就是禁淩燁生母的寢殿,亦是禁淩燁和禁淩雪曾經居住過的地方,自禁淩雪即位之後,依然我行我素地執意住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