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汐昀心中一動,手下控製著匕首的力道不覺便鬆了幾分。
然而,便在那一霎,一直對她似乎毫無防備的君王身形陡然躍起,脫離了她的挾製,疾步飛退而去,轉眼便乘上了身後隨行侍衛的一匹高頭駿馬。
冷汐昀驀然意識到了危機,驚惶之中,連忙翻身躍上身下托載雕車的寶馬,疾揮馬鞭,甩下那馬車,揚塵而去。
卡索爾捂著重傷的肩頭,蹙眉追出幾步,即回首怒喝身後木然呆佇的一眾侍衛:“還愣著做什麼?即刻備齊弓箭,給我追!”
“是的,殿下……”那些侍衛有些擔憂地望著國主肩頭那個怵目的傷口,然而窺見國主一臉怒氣的催促神色,當即噤聲不語,策馬掉頭去準備弓箭。
冷汐昀一徑疾奔至城門下,然而畢竟學習騎射之術不過年許,怎及得上自幼便在摩薩宮接受訓練的卡索爾?
卡索爾雖然負傷,然而此時一眾侍衛均已備齊弓箭趕至,隊伍嚴整地策馬跟隨在卡索爾身後,橐橐蹄聲催遝而至,宛如催命的鼓點。
卡索爾凝視著夜色下那個女子策馬狂奔的背影,忽地一抬衣袖,喝令道:“射!”
一霎間,無數羽箭呼嘯脫弦、攢射而至。冷汐昀策馬疾奔,然而仍是不慎被一枚羽箭射中了肩胛骨,她揮鞭的手陡然一窒,胯下白馬奔行速度便是一緩。便是這一緩,那位紫袍君王胯下坐騎便已臨近了幾分。
在身後奪命般的馬蹄聲中,冷汐昀驀然回過頭來,迅速從包囊中抽出一柄烏木長弓,挽弓當胸,拈箭疾射!
卡索爾亦正策馬朝此疾奔而來。然而“唰唰唰”便是連環三箭嘯風而至,卡索爾由於受傷行動遲緩,竟是未及避過,便被那最後一箭正中前胸,驀地摔下馬來!
“殿下!”那些侍衛見國主不慎墜馬,有些惶恐地叫了出來,不敢再理會那個私自奔逃出宮的新任王妃,連忙下馬查看國主的傷勢。
便在這間隙裏,冷汐昀手握弓箭,雙腿狠夾馬腹,那匹寶馬瞬間電掣而去。
“可惡,給我追!”由於失血過多,此刻卡索爾的臉色已慘白如紙,聲音都有些虛弱,然而依舊厲聲下令自己的侍衛,那神情淩厲中透出絕望,似是欲與那個新婚妻子鬥至同歸於盡。
然而,遠處蹄聲逐漸低微,終至不可聽辨。那個女子的身形如一滴水融化在了夜色中,隱沒不見。
卡索爾有些惱恨地盯著那個女子離去的方向,緊捂著自己胸口與肩頭的傷處,不甘地咬緊了牙:冷汐昀啊冷汐昀,你竟狠絕至此!此生此世,這一箭之傷,我必要你以命相償!
冷汐昀策馬疾奔出泰息翡後,連行出三百裏,終於無法抵受肩胛重創的劇痛,在一座村落旁摔跌下馬來。
此時已是翌日清晨,村上已冒起了嫋嫋炊煙。冷汐昀躍下馬來,遲疑了一刻,終於潛入一戶農家內,偷出幾件衣服換上,又從禮袍上扯下碎步為自己草草處理了一下傷口。
她站在一處隱蔽的樹蔭下,用力在傷口上打了一個結後,下意識地伸手一摸——
目光忽地怔住:她摸到滿手的鮮血,從自己剛包裹好的傷口處滲漫出。
“汐昀,飲下這剩餘的半杯血酒,從此,你我便結下生死血契——
“倘使有一方背叛了對方——我們,便將流盡彼此身上最後一滴鮮血而死。”
一年前的那句宛如詛咒般的不祥讖語,此際重重回響在她心頭,猶如銳利的巨錘,在她心髒猛烈地敲擊。
她拖著重傷的身體,茫然地向前走了幾步,一時間思緒恍惚:她失去了自己的骨肉、又與卡索爾決裂,這個天下雖大,然此後,她又該何去何從?
直至她被一名村婦叫住,輕輕問了一句:“小姑娘,你是外地人嗎?怎麼大清早地趕路啊。”
冷汐昀沉默了一瞬,按住自己不住湧血的傷口——雖然血流不止,然而流血的速度卻並不快,隻是極緩極緩地、一點一滴滲出,仿佛一個催命的更漏,當滴完最後一滴血時,她便命數將盡了。
“姑娘,你受傷了?”那婦人驚訝地看著她不斷湧血的衣袖,親切地走上前來。
冷汐昀立即警惕地退去一步,望住麵前這位陌生的農婦,目光瞬息千變:在這個人生路不熟之地,若想生存下去,便隻有暫時倚靠這些當地人……可是,可是,卡索爾會這般輕易地放過她嗎?嗬,恐怕她的畫像,天一亮,就會貼滿整個彝國吧?
那麼,這個世上,她還有誰可以信任?
即便當真逃出這個國度,她,又還有多久可活呢?
而在生命的最後時間裏,她的願望是什麼?她想要去尋找什麼人、或是完成什麼事?
一無所知。也許,她已經等不到封無痕將碧落山頂那根法杖交給她的那一日了罷?
思緒陷入混沌之前,那個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極力被她從腦海裏揮抹掉的青衣男子的身影,再度在她眼前一晃而過。
下一瞬間,黑暗的潮水覆頂而來,將她的思維完全湮沒。
冷汐昀幽幽醒轉的時候,發覺自己正身在一張破舊的木床上,身下是破敗的棉絮,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冷汐昀有些不適地翻了個身,然而,肩胛的痛意完全喚醒了她的意識。
她警惕地睜開眼,打量這間四壁土牆灰瓦的房間——房頂的角落裏,一隻花蜘蛛正鋪張著大網,大網上黏著數十隻死飛蟲,隨著蛛網在風中飄動而搖曳。這樣的情景,令身負重傷的冷汐昀心中驀然湧起一陣惡寒,她霍然支撐起身體,背上隨身包囊,步下床來。
然而,她才一推開這間廢置已久的雜物房的門,便迎麵撞上一人——此人,正是在她昏迷前最後看見的那位村婦。
那村婦看著她的眼神頗有些異樣,吃驚地問道:“哎呀姑娘,你傷得這麼重,還不快些回床上躺著。”
冷汐昀卻不領受她的好意,咬緊蒼白的唇,便去尋自己係在村外的馬。
“誒,姑娘,你可不能就這麼走了啊!”那村婦卻不知為何有些惶急,連忙追出幾步,伸手拉住了她。
冷汐昀神色微微一變,便在這一刻,她聽見村外傳來迅疾而雜亂的軍靴聲。
她迅速回過頭,盯了那個村婦一眼,臉色一沉——這個陌生的女人,果然出賣了自己,將重傷的自己的行蹤泄露給了搜捕她的官兵嗎?
她再也顧不得許多,揮手推開那村婦,拔足奮力前奔。
然而,身後那村婦卻已大叫起來:“快來啊,她在這裏!你們的王妃在這裏!”
此刻天色已暗沉了下去,夕曛覆蓋了這座西域村落,天邊殘霞豔豔,淒麗而不祥,宛若無際血色。
那些官兵聽得那村婦的大叫聲,驟然加快了腳步,朝此奔來。
望著前方逐漸逼近的數十道黑影,冷汐昀瞟了一眼係在東村口大樹旁的白馬,敏捷地弓下身,似乎在儲存著體力;同一時刻,她的右手探入了肩頭的包囊內。
那數十道黑影已愈來愈近,便在她十餘步外,那些全身武裝的軍人緩緩頓住,一個個持刀握槍,麵色警惕地盯住了她,陣型緩緩圍合,將她包圍在中心。
那帶頭的官兵縱聲提醒著眾人:“聽說這女子身懷奇異兵器,大家都給我小心些!”
冷汐昀深深吸了口氣,右手從包囊中緩緩伸出,手中已握了一枚泛著金屬光澤的圓筒狀物事——那是她從七千年後那個遙遠世界帶來的手榴彈!
看見此物,那領頭的軍官神色登時一變:“殿下吩咐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必留情,快殺了這個危險的女人!”
便在那些官兵亮出銀晃晃的兵刃、得令一擁而上之際,就見暮色中有微漠的銀光一閃而過,旋即,“轟”一聲暴裂聲響起在暮色籠罩下寂靜的小小村落中。
一時間,濃烈的硝煙氣味和碎石飛散的聲音湮沒了這片數丈見方的土地,石裂聲中,間或夾雜著痛苦的呼救聲及骨肉分離的沉悶響音。
由於這些官兵們方才圍繞成一座緊密的人牆,將冷汐昀圍堵在中心,此刻無一不受那彈藥波及,全數倒了下去,或死或重傷,無人幸免。
良久,離爆炸之地不遠處、一株大樹上發出一聲枝葉摩擦的輕微聲響。一女子從那枝椏間探出頭來,漠然望著方才發生過爆炸的地方。
那女子被塵硝煙氣染黑了臉龐,早已看不出本來的容貌,然而,方才畏縮在不遠處、觀望著戰局的那名村婦依舊認出了她的身形來,掩口發出一聲驚呼:“啊!你、你竟還活著!”
語音未盡,一道犀利如劍的目光投來,令她生生止住了唇邊的話。
此人,正是劫後餘生的冷汐昀。
方才,她右手擲出那枚手榴彈的同時,左手已悄悄按下了腰間的機關——那卷她從朱曜紀二十八世紀帶來的銀絲製成的飛索迅速纏住了近處這株大樹,將她整個身形帶上樹巔,避過了身體淪為炮灰的厄運。
然而,這名毫不通武藝的村婦自然沒有如此眼力,看出方才暮色中掠過的那道銀光。
見本以為已死去的女子此刻竟奇跡般地生還下來,且出現在她視線之內的另一個地方,那村婦心中一瞬間駭懼之極,自是以為關於這個女子乃現世妖媚的傳言為真,當即見了鬼般地大叫一聲,返身踉蹌著逃遠了。
冷汐昀無暇去理會這村婦,摸索著包囊內的物事,確認從那個時代帶來的手榴彈已用盡後,她忽然有些疲憊地歎息一聲,躍下樹來。
然而,畢竟身負重傷後體力不支、又被鮮血帶走了大半力氣,身為特種兵學員的她,此刻身子竟宛如沒有重心一般,失足一頭栽跌在地。
她忽然間覺得煞是疲憊,再沒有了起身的力氣,仰麵望著天邊漸漸升起的那一輪殘月,苦笑起來:
盡管已陷入如此狼狽的境地、盡管已知自己性命所剩無多,可是,她確定她仍想活下去——她想活下去!
但是,這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她感覺到,是一份執念在支撐著她的步伐、支撐著她戰鬥!
而那份執念,又是什麼?
疼痛與疲憊似乎已浸透了她全身每一寸的神經,意識在逐漸散去。
可是,分明有一個聲音,切切傳入她耳畔,清杳如隔世:
“茱兒——我的孩子,你是為愛而生。愛,是你來到這個世間上唯一的因由、以及宿命……
“生生世世——在每一個輪回裏,你都是為了尋覓它,而不惜曆盡艱辛、受盡苦難……如今,它就在你的眼前,你為何,還不肯把握住它呢?”
思緒又是一陣恍惚,那個青衣男子的聲音浮現在耳畔。
“這十八年來,縱使有他在身邊,你也一直感到很寂寞、很絕望、很恐懼、很寒冷吧?
“那麼,來吧——來我這裏,我會讓你忘記那一切……忘記所有的痛苦與孤獨。”
柳千寒啊柳千寒……原來,我畏懼著你,一如我畏懼著自己心中的不自信與對生命的惶恐。
可是,我一直不願承認、卻又不可否認的是:如果這世間當真有一見鍾情,那麼,從青昴城下、我初見你的那一刻,便已愛上了你。
那一刻,你從城樓下淩虛禦風、扶搖而上,宛若天庭裏的仙人。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你眼裏的輕憐愛意、刻骨柔情……你,不就是我前世深深摯愛的那個人的嗎?
柳千寒……柳千寒……我,不願就這樣死去。
我,就是七千年前承歡在你膝下的茱兒——你塵諳的弟子。我,亦是據此胤末亂世的兩百年前、那個為愛墮入魔道的天玄門女弟子靈玉……
恍惚間,那些前塵後世的記憶撲麵而來,她一刹那明白了很多前世的自己未曾明了的真相……
這一世文曲星轉世的柳千寒他,即是兩百年前曾辜負過自己的天玄門弟子、她前世的師兄——樞文。他並未真的負了她,可是,便在他已決意要與她私逃下山之際、卻被同門師弟背叛,向掌門與諸位長老告發了此事。經過天玄門元老們的密議後,最終決定將她依照門規、處以火刑。而她的師兄樞文,甚至根本連救她的機會都沒有,便被各大長老合力限製了行動。
他,隻能站在祭台遠方、那座高及百尺的黑塔上,眼睜睜看著他此生唯一摯愛的女子美麗的身軀化作烈火中紛飛燃燒的枯蝶,翩翩飄散……
那一瞬,仿佛有一柄利刃穿胸而過,將他的靈魂如同那個女子一般切割成萬千淩亂的碎片,灰飛煙滅……
而那個隻剩下一具軀殼的男人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師門,靠著那些肮髒的“死魂蟲”,維持著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形態,一直站在時空的這一頭,等待著往生的她。
去吧……回到他的身邊。這一次,哪怕是萬劫不複的煉獄,她也當與他一同攜手走過!
暗夜的郊野裏,橐橐的馬蹄聲正朝此奔湧而來。
冷汐昀輕輕苦笑了一下,費力地睜開沉重的雙眼,望住頭頂的夜空——在北方的星野裏,那七顆首尾相連成勺狀的星辰中,有一顆星辰正綻放出無比燦耀的光芒,那光輝甚至亮過了北極星!
在那些逼壓而來的官兵接近她之前,冷汐昀但覺一陣柔和的力量灌頂而入。那力量承拖著她緩緩站起了身,肩胛那個箭傷似乎已感覺不到痛楚,而那種奇特的力量,充盈了她疲憊虛弱的身體。
“看,那——那是什麼?”在這種奇特的感官裏,她聽見騎馬包圍而上的官兵們那訝異的低呼聲。
這一刻,有一種溫煦的緋紅色光芒籠罩了她。她垂目望去,但見在她兩掌之間,那光輝慢慢凝束為一柄緋紅色的小弓,承托於她雙掌中!
“天哪!那、那是……”那些官兵們惶恐地叫了起來——因為乍見之下,他們便已覺出,這柄緋弓引動著某種來自異界的氣息,令他們不寒而栗。
那一刻,冷汐昀的心髒都微微震顫起來,似是此物與她靈魂產生了某種共鳴,催促著她,緩緩將之執起——
她甚至能夠在心中呼喚出它的名字:血月弓。
以吾之名起誓
引以此血為憑
借此器
化吾力
引餘至彼之所
隨吾所思而至
應吾之祈
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