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聽封無痕輕聲吩咐道:“你先進去,我看著這畜生。”
禁淩燁點了點頭,猜想這縫裏雖是別有洞天,但隻怕也是異常崎嶇凶險的。然而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她頭一低,便往那石縫中鑽了過去。石縫內兩側的石壁間生著許多青苔,滑不留手,禁淩燁險些就要扶不住。好容易爬過那條石縫,她立刻回轉過身,伸出一隻手過去,“你快過來!”
卻聽得對麵一陣激越的水聲響起,發出仿佛海嘯般的巨響,禁淩燁正自一驚之際,隻聽得封無痕急促的聲音已傳了過來,“糟糕!祭雩劍被它撞開了!”
禁淩燁微微一怔,正待回去助他一臂之力,卻被封無痕喝止了,“燁兒,你先別過來!”
禁淩燁聞聲一驚,探首朝石縫內望去,然而隔著一團濃稠的血霧,她根本看不清楚那邊的情況,也不敢貿然過去,生怕會給封無痕添亂。
原來,是那巨蜥蜴雖被祭雩劍釘在地上,卻猶自不肯老實,自斷了尾巴,再度衝過來,回身反撲向封無痕。
封無痕衣袖一揮,念了一個禦劍口訣,那祭雩劍淩空一轉,便落回了封無痕手間。
封無痕舉劍齊眉,口唇翕動,迅速吐出十六字真訣:
“乾天真煞,禦劍伏魔,三界流煥,上聖上靈!”
隨著這十六字真言,隻見那襲白衣霍然間逆風獵獵飄舞起來,白衣劍客身周三丈之內的水麵上忽然有無數劍光騰照,猶如萬千朵白色優曇花般,齊在夜下盛放。
那些劍光仿佛也凝化為了實體,龍吟之聲響徹天地!
此乃天山劍聖門下幾臻於化境的最高絕的玄功術法之一的“天罡伏魔劍陣”。但見水花嘩然暴漲,漫天浪珠紛降如雨,籠罩住封無痕的身形,也阻隔了石縫對麵禁淩燁的視線。
待水浪重新歸於池中、一切俱靜後,那怪物的屍體終於墜回水底、再無聲息。封無痕輕輕吐了口氣,還劍歸鞘,卻也終於心神耗盡,從空中墜下,隻得涉水朝那石縫行去。
穿過石縫,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寬闊的河流,水聲潺潺,清越如鈴,洗滌了他大戰後疲憊的心。他沿著河流一路探索下來,卻遍尋不見禁淩燁,情急之下不由大叫起來:“燁兒!”
除了水流的嘩嘩聲外,山野間一片寂靜。封無痕從他所在的這個角度往下看去,山壁下的水流非常湍急,從高山之上形成的瀑布飛瀉而下,撞擊著底部的岩石,浪珠四濺。
看著這激越的水勢,封無痕心中大駭,飛身往下衝去,口中疾呼:“燁兒!”
然而,水中卻哪裏有禁淩燁的影子?沿著水流一徑往下走去,傍晚的崖壁間樹影斑駁,長長的水流,似是沒有盡頭。
封無痕沿著河岸行走了約有一裏,岸邊林木葳蕤,遮遮蔓蔓,阻擋著他的去勢,體力已經漸漸穩不住這滔天水勢。
夜色益發濃稠,從頭頂連綿迭翠的枝椏間遠遠看去,盡是深色的黑影。他再一次撥開一叢草木,抬腳踏過去,猛然間一個浪頭打過來,他方才對付那隻巨蜥蜴時才施用過“天罡伏魔劍陣”,此術一旦施展,必將耗損施法者九成以上的真氣,要過一個晝夜方能恢複,此刻一時抵擋不住這水勢,雙腳一滑,身形踉蹌栽倒,手腕即被一枚尖利的石子割開了一道口子。
封無痕驀然深吸一口氣,爬起身來,抬目望著上溯的水流——那條水流流經許多起伏不平的石丘後,分成了數支,從兩塊巨石的間隙裏穿過。此刻已有點點月光從天際灑下,在水流中微微泛起銀白色的光,在暗夜裏看去,宛如天際星河倒瀉。
其實,在做足一切準備上山之前,他曾想象過很多次自己死在這裏的場景,但未曾料到的是:禁淩燁……竟不惜冒著九死之險,來此找尋他。從在這裏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在心中暗自立誓:此次在碧落山,他即便是拚盡一切,也一定要讓禁淩燁活著下山。然而眼下,他竟然連她去了哪裏都不知道,在水中苦尋了這半日,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
此刻的他,幾乎已經精疲力竭,甚至想要就地躺下來、任由水流將他隨意衝刷,卻還是抱存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拖著疲憊的四肢,爬上河岸,繼續往下遊走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麵前視野一寬,竟是走入了一座山穀內。
他屏息靜氣,看著沉沉的夜色中,水流湍湍,從腳底奔流往複,似乎永無終點。
那一瞬間,恍然有一種奇怪而熟悉的感覺湧現於心田。
“豐軒,你來了啊……”
就聽一聲輕喟自山穀間若有似無地傳來,低緩如歎息,深情如愛人的呢喃。
封無痕登時眉色一凜,下意識按住腰間的祭雩劍,低喝,“什麼人!”
但聽耳畔山風低回迂轉,寂靜中透著森然。他環顧四周,卻是空無一人。
他試探地問了一聲:“燁兒,你在這裏嗎?”
然而,卻是久久沒有回應。
他心中忽生出一種奇怪的茫然若失的感覺,當即離開河流,向著前方那山穀走去。行了百餘步,就見前方出現一堵沉重的巨大石門,封無痕心中有些詫異,正待想辦法開啟這石門,它卻自動緩緩打開了。封無痕驚訝地望進去,頓時,一股奇異的熱浪從裏麵撲出來。
石門之後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殿,頂部由一個巨大的圓弧構成,其上鑲嵌著無數的金瑜石、東渠、瑪瑙、夜明珠、頗黎、琉璃……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奇珍異寶幾乎裝嵌滿整個大殿的穹頂,分布成了一張宏偉的辰星逐日圖。而縱觀整個大殿,全是由大塊的白玉石、黑曜石、雲晶石、奇異石等珍貴礦石砌築而成。地宮中有一個個獨立的殿宇,雪白的石門上皆雕飾著某種古老的異族圖騰與花紋。
封無痕掃視了一遍周圍,未見有什麼異常,才執劍往裏走去。
正殿離大門間還隔著一段冗長的廊道,這條廊道約有十車之寬,地麵全部用名貴的黑曜石鋪成,在燭火的照耀下,泛起明亮的光澤。說到燭火,封無痕納悶地向長廊兩側看去,就見石壁上每隔十步左右,便嵌有一盞青銅燈,火光躍躍而動,焰梢還微微透著藍色的光芒。他心中不禁有些詫異:這裏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這些蠟燭怎麼可能至今還沒有燒盡?
封無痕緩步走向一盞青銅燈,湊近一看,見那冥藍色的火焰正燃燒得妖豔異常。他想起自己幼年時曾在自家書房中看到過的《尋古店》,其內有言:“東海有鮫人,可活千年,泣淚成珠,價值連城;膏脂燃燈,萬年不滅;所織鮫綃,輕若鴻羽;其鱗,可治百病,延年益壽。其死後,化為雲雨,升騰於天,落降於海。”這下方才心下了然:原來這大殿之中所燃燒的,是鮫油燈,千萬年不滅。
他細細環視四周,心中不由喟歎道:究竟是誰,有這樣大的財力與人力,竟然能在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花費重金建造一座這般龐大奢華的宮殿?
思來想去,隻有一個結果:或許,這地方根本不是留給活人的,而是某個地位崇高之人的陵墓。地麵而上為陽,以下為陰,唯有死人,才會把自己的居室建造在地底下。
而這樣想來,這座地下宮殿的主人又是誰?他曾聽父親描述過曆代帝王的墓穴,恐怕就連永安城澹台皇族的陵寢,都沒有這樣的恢弘氣勢吧?
封無痕又繼續往前走了百餘步,終於來到正殿。
這裏說是正殿,占地之廣博,卻不啻於一座宏大的廣場。廣場之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擺放著一座巨大的青銅鼎,逐一數來,共有九鼎之多。相傳,古時有王者在劃分天下之後,命人以青銅鑄造九鼎,其身無一不鐫刻有舉國名勝、奇物,集九鼎於王朝都城,象征天下歸一。今日,在這樣一個宏大奢華的陵寢之中,見到如此具有象征意義的九鼎,讓封無痕著實冷汗倍出:難道,這世間上又多了一個有吞並天下野心之人?
好在這個人已經死了。
那些冥藍色的燭火似是因著他的到來而灼燒得更為熾熱。火光流轉中,祭雩劍環佩輕搖,光澤別樣幽深。
封無痕輕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地向著後殿行去。
但見前方的燭火微微暗了下去,雖然仍有能夠照亮路麵的火光,但在這樣氣氛詭異至極的環境下,封無痕隻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在無邊的黑暗中——大片大片的、濃墨般的黑暗。
一切恍然未知,不得究其因果,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他隻有一步步往前走去,走向又一個未知。
“豐軒,豐軒,你終於回來了……”
又是那個女子的聲音,宛如夢寐,熟悉而又陌生。他覺得自己仿佛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個聲音,但卻是怎麼也無法回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
“豐軒,就要回家了啊,你在……害怕嗎?”
那個聲音不知道是由什麼地方傳來,清晰地灌入他腦海深處。封無痕覺得自己的背後一片冰涼,額角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他怕嗎?
是的,他怕!
不是對於前方正等待著自己的凶險和危機而恐懼,而是……他似乎在這個地方,感覺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迫切。他一遍一遍問著自己: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又和自己有著什麼關係?為什麼,他心底的血液,像是忍不住要噴湧而出般的狂野躁動?——在這些疑問的重重逼迫之下,他忽然感到瘋狂,仿佛都快要忘記自己是誰了。
不行,燁兒……燁兒還在等著他呢!那個青衫女子的身影瞬間躍入腦海,令他陷入狂亂的意識驀然敲響了一聲警鍾。他猛地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在劇烈的疼痛中重新尋回一絲清明。
然而,緊跟著落入他視線的東西,卻令他更為驚駭。
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座冰晶石砌就的圓形祭台投入他的眼簾,祭台的底部由七根白玉石的柱子支撐起,而在祭台之上,七尊一人多高的金鼎呈勺狀排布,鼎內散發出的幽藍色火光照亮了周圍的七根曜柱。
不知為何,眼前的景象出現了刹那的恍惚。他竟覺得,這個祭台不該是出現在這裏,而該是……該是在一個……一個光潔而突兀、猶如被天神的利斧劈開的橫截麵的山頂上。
可是,他為何會有這樣一段本不該屬於他的記憶呢?
冥冥之中,有七人的聲音再度在他耳畔響起,齊整而震撼,宛如來自輪回之前的冤魂,生生世世、不停不歇地糾纏著他:
“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今日以身相祭,以血盟誓:吾等定當助王與聖女完成今世未競之使命,令吾族之永恒聖城降臨凡世,解救吾之族人脫離苦海!吾魂不滅,此誓不改!”
封無痕心間陡地顫抖起來,不由得向後退了兩步,腦子裏嗡地一響,下一刻,已然站不穩身體,一頭向後倒去。
一陣昏天暗地的暈眩中,他已然分辨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方。這時,卻有人在背後扶了他一把,使得他站穩了身體。
“豐軒,你怎麼了?”一個熟悉而關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封無痕循聲轉過頭去,落入他視線的,是一個身著淡青色衫子、綾裙委地、姿容清麗的女子。她的神情似是天生就有些淡漠,故而即便是這般清潤的語聲,也做不出更為柔美的況味來,而雅致的韻味卻已從那張素顏上暈染開來。
封無痕呆呆地看著她,訥訥道:“燁……燁兒?”
他不敢確定,眼前這個人究竟是不是禁淩燁——雖然此人與燁兒的樣貌極為相似,但……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天壤之別。
便見那女子麵上透出些許錯愕,訝然看著他:“燁兒?”她煙水凝成的秀眉微微蹙起,輕聲嗔道:“豐軒,你又神遊天外去了嗎?身為七祭司之首,怎麼還總要像小孩子似的別捏——你可別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封無痕驚訝地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無意間低下頭,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竟然不知何時換了——這件白袍柔軟滑貼,像是祭祀時所穿的祭袍,雪白的袍子邊緣用金線勾繡出繁密的星辰圖案。再凝神一看對麵那女子,但見她的衣著貌似尋常,然而細看之下,卻也似乎透著星月之光。而他此刻所在的地方,竟然也不是方才那座詭異的地宮裏!——這裏,是一個式樣有些古怪的寬大宮室,身邊羅列著的都是些日常的器具之物,其上鏤刻著奇異的異族圖騰與花紋,整個室內宛如被天光所照耀著般,明亮異常。
封無痕看著眼前這令他觸目驚心的一切,茫然低喃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便聽對麵的女子輕輕歎了口氣,“我知道這個方法對於整個王族來說,都太過殘忍了……但是,紫微聖女的話斷不會有錯,我們今日的死,將換回的,是整個族類今後的永生。”她清秀的眉間掠過一絲淩厲決然之色:“七千年又如何?總好過現在這樣,一日拖一日地下去,人心早已渙散,最終也免不了全部消亡的劫數!”
“豐軒,你今天究竟怎麼了?之前你不是也讚同這個提議的嗎?七星之中,你與塵諳皆已經同意,別人也就自不會再有什麼異議。勻燁和茱兒眼下雖然不在,但若真的到了那個時候,想必也是會趕回來的——我們總要抱著這一線希望啊。”她挽起他的手,便朝外走去,“聖女和塵諳、傾顏他們都已經先行一步前往碧落山了,我們去看看初懷那邊怎麼樣了。”
封無痕此時雲裏霧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這個女子剛才所說的話又是什麼意思,隻得悶悶地跟著她走。
轉過幾道曲折迂拐的長廊、繞過一座座帶有濃重異族風情的宮室,二人終於來到搖光大殿門口。
身旁的女子敲了敲殿門,須臾後,大殿之門緩緩開啟,封無痕終於見到了那個眼神陰鷙沉鬱的少年——初懷。
看著對麵之人那俊美超逸的臉龐、刀削般的薄唇,封無痕心中不由發出喟歎:此人不是禁淩雪又是誰?
一時間,他心中堆積的不解和疑惑如驚濤駭浪般襲來,渾身有種即將癱軟跪地的感覺——這所有的種種,都像是發了一場荒謬的大夢,老天又何故要開這種無趣的玩笑?
那名為初懷的少年淡淡看了他們一眼,似是極為不情願地開口道,“豐軒,式微,你們來了?”
封無痕心中一頓:原來,身邊這女子名為式微,不是禁淩燁。
就聽式微開口道:“初懷,你都準備好了嗎?”
初懷嗤笑一聲,抬起雙眸看著他們,“死也要有什麼準備嗎?”隨即率先一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後,一隻白羽小鳥突然掙著翅膀從殿中疾速飛出來,在他身邊撲騰了幾下,待他伸出手之後,穩穩地落在他手掌心裏。
這時,封無痕見到式微臉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初懷看著立在掌中的小鳥,有些揶揄地笑了起來:“怎麼,連我去死你都要跟著麼?莫非,你真的看上我了?”
但聽那小鳥悲鳴一聲,戀戀不舍地在他身邊飛繞了幾圈後,便轉向遼遠的天際振翅而去。
初懷頓時鄙夷地笑道:“果真是貪生怕死的畜生。”
一霎間,忽然有一種莫名的衝動自封無痕心間升起,他很想問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何這姐弟二人,竟會變得這般古怪?
然而,不及他多作深想,眼前的景象這時再度一恍惚,仿佛水波漾動,待視線重複清晰時,他發現他們竟已到了碧落山下。
封無痕這時才驚愕地發覺,原來他之前尋到的那座地宮,就位於碧落山的山腹之內。
仿佛是害怕禁淩燁再度從他身邊走丟一般,他不經意間拉起了式微的手。
式微看了他一眼,語聲依舊淡漠:“豐軒,祭祀儀式的一切,紫微聖女應該都已經準備好了,我不會害怕——不管要等待多久,隻要今後還有見麵的機會,我就不會害怕失去你。”
封無痕心念一動,衝口道:“對不起,其實我不是……”
“我說你們,究竟還要再婆婆媽媽、唧唧歪歪多久?”初懷似是已有些不耐煩,打斷了他二人的談話,已先一步走入了山洞中。
卻聽式微笑著轉過頭,對初懷說道:“來世如果再相遇,讓我做你姐姐吧。”
初懷聞言微微一震,立時頓住腳步,詫異地看著她,沒有搭腔,然而眉宇間掠過的那抹疑惑的神色,分明像是在問“為什麼”。
就見式微仰首望著湛藍色的天宇,語聲飄忽:“你這一生已經孤苦無依,總不能下輩子,再這樣無依無靠吧?初懷,我可不是在憐憫你,不是誰想做我弟弟都可以的!”
她說罷便攜了封無痕的衣袖、一同往地道內走去,封無痕卻驀地回過頭去,發覺身後那個陰鷙少年的眼眸內,突然多了份少見的柔和。
走入正殿,便見先前所見的那七根曜柱依然金光凜凜地佇立在那裏。
在見著那名為塵諳的祭司側臉的第一眼,封無痕終於再也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柳……柳先生!”
那人聞聲緩緩將臉轉向他,而封無痕卻已在頃刻間失去了意識,昏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