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索爾枯跪在已淪為一片墳場的黑塔廢墟裏,絲毫不知時間的流逝。隻感到自己的心仿佛已隨著那個少女一同死去……死在了,自己一手釀下的業障裏。
直到有個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他才緩緩轉過頭來——
當看見身後那個白衣佩劍的男子,他頓時一愣,失聲道:“你……你為何會來?”
白衣男子望著他懷中那隻狐狸的屍首,輕歎一聲:“我和柳先生、還有冷姑娘一直在找其餘的同伴們……我們適才看見這裏彌天的紅蓮之火,便知道,你們怕是出事了……”
卡索爾應聲朝他身後望去,隻見那個緋衣女子此刻麵色亦是蒼白,正扶著同樣毫無血色的柳千寒朝此而來。
柳千寒看見他,微微點了一下頭,旋即在緋衣女子的攙扶下俯下身,輕輕伸手撫摸著他懷中那隻黃毛小狐狸,目光悲憫而無可奈何。
“柳先生你……”事到如今,他再也顧不得從前那些恩怨芥蒂,隻得去求眼前此人了——隻要能令靈紗複生,令他重新再看一眼她明媚恬柔的笑靨,即使現在便要了他的命、要他受千人騎萬人踩,他也甘願!
“求求你……柳先生,幫我救救她……救救您的徒兒……”
然而,柳千寒隻是歎息,卻並不點頭,而是將目光轉向封無痕,輕聲道:“玉衡祭司啊,你不該求我,你既早已覺醒,便應當知道,擁有‘複生’力量的人是誰。”
卡索爾微微一震,緩緩抬起頭,正迎上了白衣劍客溫暖而明亮的目光。
金發的混血少年一藍一黑的眸子裏一瞬間掠過千百種情緒,終究卻隻化作一聲歎息。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下,他驀然朝這個劍聖門徒俯首跪下,口中低聲哀求道:“大哥,求你……救救她……”
他此言一出,冷汐昀登時微微一驚,轉目柳千寒,而柳千寒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是的,他們本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在十多年前,在他的哀求下,師父帶他去彝國的冷宮看望母親時,母親便曾在病榻前交待過他,一定要照顧好那個剛出生不久便被彝國王室丟棄的弟弟……
彼時,母親已被彝國之主打入冷宮多年,抑鬱成疾,行將不久於人世。而她在病危之際對封無痕的這番囑咐,一直被他牢記於心,不曾有過一刻或忘……
隻是,他終究有負母親的重托。這個弟弟,在起初的少年時代,他隨師叔們修行期間、曆遍山河大地都無法尋找到他;而在後來,當他得知彝國國主卡索爾繼位、並確認此人正是他貨真價實的親弟弟後,這個弟弟似乎已絲毫不再需要他的幫助,便可頭頂那片西域的廣袤天空,戰馬踏遍血火中的山河大地,繼位多年來殺伐決斷、狠辣多謀……再不是母親口中那個孤苦無依的幼弟了……
盡管,這麼多年來,在帝都看著燁兒與阿雪兩姐弟其樂融融,他也曾發自內心地感慨過、羨慕過……可是……他不是不清楚,他們終究有著截然不同的立場,而他的猜想亦得到了證實:他們終究,不止一次成為了敵人。
雖然,這一切非他本意。
而在他以為他們兄弟之間的立場矛盾已激化到隻能刀兵相見的這麼多年後,終於有這一日,他等來了他的一聲“大哥”……
封無痕笑著點了點頭,輕輕握住他的手,扶他起身。
他輕輕撫摸了一下他懷中已無絲毫氣息的黃毛小狐狸,微微笑道:“真是好可愛的小狐狸……我以前還在先生的廬舍裏見過她呢。既然她已經是我的弟妹,我為何不救她?”
這一笑之間,似乎便消泯了這些年二人所有的仇怨。人最難割舍的是血緣,無論有多少仇怨與誤會、無論各自有著怎樣截然相反的立場,隻要有足夠的意誌坦然麵對,都終有冰釋的一天……
“謝謝……大、大哥……”似乎是由於過度悲傷後的狂喜、導致情緒過於激動,這位素來冷靜的王者此刻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
封無痕笑著搖了搖頭,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傾下身,抱過他懷中那隻黃毛小狐狸。
他在那片廢墟上盤膝趺跏坐下,抬頭對柳千寒與卡索爾交待了一句:“請先生與弟弟為我守陣。”
柳千寒與卡索爾二人均點頭以應,看著他緩緩閉目,左掌結印,右掌五指淩虛按上那隻黃毛小狐狸的頂心,用神秘古老的伽藍國語言,輕聲吟誦著如水聲般悠遠而冗長的起死回生之術的咒文。
有淡淡的白光在封無痕與他膝上那隻黃毛小狐狸周圍凝聚,柔和而皎潔,宛若月華流轉。
“此返命之術極其耗損心神與時間,在施術過程中,切記不可使人打攪到他們——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勢必要守護他們,知道了嗎?”柳千寒輕聲叮囑,神情卻是出奇地凝肅。
卡索爾與冷汐昀皆詫異地望著他,卻未見他再多說什麼。二人驚疑不定之下,不由相互交換了一下目光——數月之前,他們尚彼此傷害著,甚至不將對方置諸死地而不罷休;可是此刻,中了血咒多時、已命不久矣的二人,再度見麵之際,都早已明白了自己心尖尖上那個人究竟是誰。
此時的冷汐昀半靠在柳千寒肩上,與卡索爾相視淡淡一笑,過往無數的恩怨情仇,便盡在這一笑中泯然。
這是被星辰與宿命的力量緊緊相連的同伴間的羈絆與默契,即便在七千年後,覺醒後的七人,這份默契依然未變,同伴間的羈絆也依然存在著。
可是,這短暫的溫馨並沒有持續多久,他們便已敏銳地察覺到了異狀——有無數的修羅厲鬼們,正朝此攏聚而來!
那些修羅厲鬼們,正是他們千萬年之前的族人們。然而在那不見天日的幽閻之城與黃泉之海那千萬年的禁錮與煎熬下,他們心中早已充斥了可怕的怨毒與戾氣,在無盡無窮的孤獨與不見天日的恐懼中瘋狂,完全喪失了理性。即使是麵對這些他們從前所尊崇敬愛的祭司們的轉世,他們也無法抑製心中對“異類”的憤怒和怨恨,隻想將一切全部吞噬、將這個世界變作與幽界一般的修羅煉獄!
數以千萬計的修羅怨鬼們從各處厲撲而來,卡索爾急忙一手拔劍出鞘,一手召回神隱鞭,護在封無痕之側,凝神準備抵禦周圍一切來襲。
而冷汐昀也取下背上的血月弓,待要將那些妖魔逐一格殺之際,身旁的青衣先知忽然舉臂將她一推——
在她尚未反應過來之前,青衣先知十指已疾速淩虛錯動,口中默念咒文——一個淡青色的結界瞬間張開,將正在施展回生術法的封無痕、卡索爾、冷汐昀與那隻黃毛小狐狸一起護在他施張的結界之內。
封無痕驀然驚醒,脫口低呼:“先生!”
語音未甫,便被柳千寒冷冷打斷:“無痕,你眼下隻顧專心救活我徒兒……莫要讓我的心血白費——你此刻一旦放棄施術,不止會前功盡棄,並且你十二個時辰內無法恢複的元神,是根本不可能抵抗住眼前這些厲鬼的!”
“不,千寒……”冷汐昀搖頭,衝過去拚命拍打那結界,然而結界卻是紋絲不動。
他沒有再理會她,目光冷冷注視著前方,聲音一字一句、清冷如冰:“眼下我們四人,隻有我,有能力對付它們。”
他的目光一瞬間也冷徹如萬年玄冰:“來吧——我萬年前的族人!你們墮落至斯,就無怪乎身為伽藍國七祭司之一的我,今日為你們超度了!”
他雙手依次結印,口中吟念咒文:“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隨他話音落,他周圍百步之內,頓時烏雲浪湧、雷轟電掣,那種足以傾天裂地、分海斷流的巨大力量,向著那些修羅厲鬼們厲劈而下!
無數的修羅厲鬼們在銀白色的光華下化作齏粉,卻有更多魔物洶湧聚來,向他惡噬而下!
早已脫離六界眾生的他是沒有血的,可是他那襲片塵不染的青衫已在那些惡鬼們的噬咬之下片片破碎,露出早已千瘡百孔的、蒼白的身軀!
冷汐昀但覺整顆心如在滴血,她不管不顧,當即凝氣成箭,便要用她的法器血月弓射穿柳千寒設下的防護結界!
然而,這個由青衣先知以最後生命凝聚成的守護屏障是那樣的堅不可摧,無論她嚐試多少次,都是徒勞無功!
那一刻,前世式微的話驟然掠過她耳旁:“茱兒,你隻是他的弟子,即使你們共同繼承了北鬥七星的宿命,你的力量也永遠不可能淩駕於你師父塵諳之上。”
“千寒!”此刻的她,隻能徒勞地拍打著那虛無而無懈可擊的壁障,嘶聲喊:“你若是這樣死去,就算千年也好、萬年也好,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原諒你!”
然而,柳千寒卻似乎並沒有聽見她這番絕望的悲泣。他的身形已然有些踉蹌,圍撲而來的那些厲鬼們已將他死死牽製住,啃咬著他身體的每一處。
有無數的白色死魂從他身體裏脫出——那是他從前為了維持這副形體所吞噬的那些死魂。而他吞噬它們的代價,便是在他死去之刻,它們得以分享這位靈力至高無上的祭司所有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