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驀地一驚,抬起了頭。回想著那個令如今的天玄門上上下下諱莫如深的“叛徒”、那個在遙遠的童年時代曾那樣親切待我的師叔,不由得脫口:“您是說……閔毓師叔她也是……”
就見師父點了點頭,闔目長歎道:“浮國四皇子嘉仁,承襲了來自他故去母親的血脈,是繼承了阿修羅王血統的另一後裔……但如今僅存於世間的阿修羅王血裔中,嘉仁已死,唯剩下的,便是你的閔毓師叔了……”
我激動地衝口而出:“那麼,隻要師叔她願意……”
“嗬嗬,無痕啊……”師父苦笑起來,望著我的目光意味綿長,仿佛我在述說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妄想:“你以為,如今玄冥島的主人劍魔,還是你當年的閔毓師父嗎?——她武學修為在當年便高過我,三年前,她曾用天玄門滿門弟子的性命,逼我立下重誓、並用她的血咒禁錮了我:令我永生不得邁下忘情峰半步。
“她限製了我的行動,從此,她在江湖中掀起再大的腥風血雨,也無人能夠製止得了她……甚至,連非天神宮的龍闕,明知她是阿修羅王血裔,也不敢去招惹他……封兒啊,你覺得,失去了覺醒之力的你,能夠說服得了她嗎?——恐怕即使是你,一旦踏上那玄冥島,也會被如今已六親不認的她視為仇敵罷?”
我的心在師父這番話中一分分沉入絕望。在我六歲拜入天玄門門下時,年邁的師祖已不傳徒弟了,他欽服父親的秉性操節,便讓他門下親傳大弟子、將接替他成為新一代劍聖的崇唯師父,收我為徒。而那時的師父,與閔毓師叔早已情投意合,奈何門規所限:曆代繼任劍聖之人必為修道之人,需遠離於塵世愛欲情苦,永不得還俗……師祖的恪守成規,釀造了崇唯師父與閔毓師叔一生的悲劇,也永遠扼殺了我記憶裏那個溫柔率性的閔毓師叔。
師成下山後,我也曾從帝都的遊俠兒口中聽說過關於閔毓師叔後來叛出師門、自創羅刹派、成為玄冥島主人後,做出的一係列離經叛道、聳人聽聞的事跡。那……確早已不是我記憶裏的閔毓師叔,隻是受情所累、因情所苦、為情而困、為情而囚的劍魔。隻是,我相信隻要一個人的記憶還在,那麼,她的靈魂便不會消失……
最後的最後,師父領我們登上了忘情峰之巔——這是最接近天的地方;而這座雪峰,也是被上古四大天王的結界所守護、幽界無法入侵的唯一淨土。
“柳先生的魂魄和力量都在這枚定魂珠裏,待暗夜降臨之際,為師將會站在‘天權’之位上,助先生啟動陣法。”師父如是說。
我仍舊有些顧慮:“那師父,您真的……”
“嗬嗬,我自然不會有事——就如你同伴們的軀體也不會有事,沉落在洪荒中的,是他們的魂魄……其中,也包括柳先生的魂魄。”師父有些蕭瑟地笑了起來,目注遙遠的東方,“放心,為師這條命,會留著,等‘那個人’想取的時候親自來取的。”
我望著師父在冰雪中格外落寞的臉,心中莫名地一酸:師父有他深深思念的人,而劍魔前輩也有她此生都愛恨難了的人,甚至父親也有雖與他陰陽兩隔、卻始終靈魂相守的母親……可我呢?”祀月之輪“一旦啟動,命運,又給我留下了什麼?
嗬……吾生而有涯,而死也無涯矣……
星月的光輝很快降臨在這雪山之巔。
今夜夜空格外明亮,天際北鬥七星圍繞著紫微星,發出亮逾月色的皓皛光芒。
天樞、天璿、天璣、天權四星為魁,組成北鬥七星之“鬥”;玉衡、開陽及明暗雙星搖光相連為柄狀,組成北鬥七星之“柄”——與天際北鬥七星相輝映,雪地上映照出的七顆星辰首尾亦於刹那間相連,合圍成一個勺狀法陣。
師父抱著柳先生的無弦琴、手握定魂珠,率先在“天權”之位上站定。
同伴們也依次入位。唯有我仍躑躅不前。
這時,我聽見有個柔潤如水的聲音在輕喚我:“封大哥……”
我睜開極力抑住淚光的雙眼,眼前燁兒的臉龐如真似幻……緊接著,她踮起了腳,將一個輕柔如夢的吻覆上了我的唇……
那個吻如斯的溫軟輕柔,卻令我的心在這刹那間地老天荒、墜入永夜。
我的淚、她的淚,從我們摩擦的頰邊交織滑落……
這一吻後,她再不多言,衣影一晃,已於瞬間歸位。
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苦笑著,帶著即將失去一切、失去“自我”的覺悟,踏上了北鬥之首的“天樞”位。
陣法啟動的那一刻,我們六位同伴相顧對望,我心中說不出是洞徹、了然還是絕望……
願,以我們虛無而永恒的生命,在這段輪回時空的罅隙裏,永遠永遠,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