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結果很糟,一旦重新走入這個環境,他發現自己更討厭他們了。這兒聽不到真正的音樂,隻是褻瀆音樂。克利斯朵夫決定等第一曲結束了就離開。?

他把所有可憎的麵目與身體都看了一遍。在客廳那一頭,他遇到一對盯著他而一碰到他的目光就立刻離開的眼睛。那是怯生生的、清澈的、明確的、法國式的眼睛,看起人來那麼直率。克利斯朵夫覺得這雙眼似曾相識,卻不認得那張臉。那是一個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的青年,他站在一個門洞裏,沒有人注意他。克利斯朵夫重新望著他;那雙眼總是怯生生的、可愛而笨拙地轉向別處。而每次克利斯朵夫都覺得那雙眼很熟悉,好像在另一張臉上見過似的。?

因為一向藏不住心中的感覺,他便朝那青年走過去,他邊走邊想如何與對方進行交談。他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好像是隨便走去,沒什麼目標。那青年也覺察到了,想要和克利斯朵夫聊點什麼,可突然膽小起來,想向另一間屋子裏溜,可兩條腿說什麼也動不了。兩人僵了一會兒,終於克利斯朵夫望著那青年,直截了當地笑著問:?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吧?”?

對於這個意想不到的問題,那個青年人雖然有些緊張,但也笑著回答說他不是。他的聲音輕輕的,像一種脆弱的樂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說。?

他見對方聽這話有些窘迫,便補充道:“我這話沒有別的意思。”?

可那青年更窘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那年輕人竭力想說些什麼,可是沒有決心說出來。於是克利斯朵夫好奇地打量著這張與周圍的人不同的麵孔。?

他始終沒有開口。克利斯朵夫比較單純,便接著說:“你為什麼會混在這些家夥中間?”?

他粗聲大氣地嚷著。那青年窘迫之下,不回答他的問話,笨拙而可愛地露出了笑容,反問道:“那麼你呢?”?

克利斯朵夫大聲地笑了,笑聲帶著些村夫的粗野。?

“對啊,我又來這兒幹什麼?”他激動地回答。?

那青年突然打定主意,喉嚨梗塞著說:“我非常喜歡你的音樂!”?

隨後他又停住了,拚命想擺脫自己的羞怯,可是一點兒沒有效果。他的臉紅了,越來越紅。青年抬起眼來說:“真的,在這兒我無法、無法談這些問題……”?

克利斯朵夫抿著嘴,微微笑著,抓著他的手。那青年也發覺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熱情地握著。他們聽不見客廳裏的聲音了,隻有他們兩人,相見恨晚,碰到了真正的朋友。?

但是就在這一刹那,羅孫太太忽然過來用扇子輕拍了一下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說:?

“哦,看來你們已經認識了,用不著我再介紹了。這個大孩子今晚是專程為您來的。”?

他倆聽了這話,都尷尬地退後了一些。?

“他是誰呢?”克利斯朵夫問羅孫太太。?

“怎麼!你們不認識嗎?他是個青年詩人,非常崇拜您。他也是個音樂家,琴彈得不錯。在他麵前不能討論您的作品,我想他肯定是愛上您了。有一天,他為了您差點兒跟呂西安吵起來。”?

“啊!好孩子!”克利斯朵夫說。?

“是的,我知道,你對呂西安不大喜歡,可是他卻很喜歡您呢。”?

“啊!別跟我說這個,他要是喜歡我,就表示我同他一樣無能。”?

“我敢向您保證……”?

“不!不!我永遠不想讓他喜歡我。”?

“您那個情人跟您一模一樣,你們倆都一樣瘋狂。那天呂西安正在給我們解釋您的一首曲子,那羞怯的孩子突然站起來,氣得渾身發抖,不許呂西安再談論您。真是霸道!……幸虧我在場,我馬上笑了,呂西安也跟著笑了,結果他為此道了歉。”?

“可憐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聽得很是感動。?

接著羅孫太太和他談別的事,但他根本沒有用心聽,隻是自言自語:?

“他到哪兒去了?”?

他開始找他,可是他已經不見了。克利斯朵夫又去找羅孫太太,問:?

“請您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誰?”?

“您剛才跟我提到的那個青年。”?

“那個青年詩人嗎?他叫奧裏維?耶南。”?

這個姓氏的回聲,在他心中像熟悉的音樂一般,讓他想起了什麼。?

在回來的路上,克利斯朵夫走在擁擠的巴黎街上,渾然忘了周圍的一切,隻是再三說著:?

“我有一個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