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卷 王豹處於淇 (1)
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綿駒處於高唐而齊右善歌。
世上何人是賞音,高山流水伯牙琴。春花秋魄年年淚,灑遍江頭作雨霖。
話說從來音樂之道,最易感人。人若心中無事,歡欣快樂,聽了那金石絲竹匏土革木之聲,自然手舞足蹈,解慍消愁,邀親會友,擊節流連。若心中有甚麼憂思悲苦,感慨牢騷,聽了之時便覺憂戚悲楚。無論征夫遊女、烈士忠臣,個個盡然,人人如是,不為誕妄。總之有句說話:“人非草木,誰能無情。”一有了這點情的時節,不消說江山難間隔,金鐵也消磨,縱到了流離顛沛之處,凡有甚事,皆為情之所使不知其然爾然,何況平常居止,樂得其所,決沒有不入耳淒涼、愁腸百結的。正是:
列唱哀匏悲皓月,還聆清徵蹙煙然。
卻說大唐代宗皇帝之時,最苦羌胡騷擾邊關之地,常聞鐵騎之聲。這代宗宵旰憂惶,屢欲出師遣將退虜拒敵,隻為眼底不得其人。邊報如星飛電急,一日三至,代宗大恐,急召廷臣會議戰守之策,一者可免社稷崩移,二者可免人民塗炭。其時有一個宰臣姓元名載,為人雖則貪佞,倒有威名,廷臣之中也有趨附他的,也有忌刻他的。那趨炎附勢之輩巴不得日日保佑,夜夜焚香,要他永在朝中,當權治政,才可安身。這些假做好人要沽聲博獎的,那一個肯容他,把高爵將來受用,恨不得一拳打死了,或是向皇帝麵前搬些是非,逐之遠去,方得快活。
所以,一聞代宗的旨意,合口將元載舉薦平胡,這叫做陽為尊崇,陰折其命;又叫做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那元載是個乖人,聽了眾廷臣所奏,已知諸人要來害我,不覺怒盈於麵,既而暗中一想,想道:“不好,我若因眾人之言恁般艴然,必受這些人的誹謗,兼且有失向日聲名,道我畏虜怯退,或者聖上少不得我,不放我去也未見得。”想未畢,代宗降下玉音,即著元載出塞提兵,刻期退虜。元載到此無可奈何,隻得拜承王命,擇日祭旗。出征之時,不必說旌旗縹緲,戈劍如麻。那元載出其不意做了平胡都督大元帥之職,將家務國事撇開,止帶家中一個知音律的婢子名曰朝雲,隨征羌胡,真個好淒楚也。有詩為證:
高秋疊鼓遠臨邊,盾畫雙龍挾紫煙。不許燮元翻出塞,鳴沙驄馬聽淒然。
元載提兵出了玉門,往鬆州駐紮,未曾停息。羌胡之勢,疆逾百萬,即驅戰馬來攻。元載急急令將官猛士四下裏提防要害,城上把守,矢石火炮空向城腳下射的射,打的打。那羌胡絕不畏懼,個個頭遮鐵葉,身穿鐵甲,馬身又是鐵皮包裹,那怕你吹毛利刃飛蝗羽箭,倒圍了十七八層。元載計無所出,心驚膽喪,傳令城中軍民人等牢牢把守,如有怠惰不依號令者登時梟斬,那軍民怎敢不依。一連圍了數十日,城中糧草將盡,勢甚不支。這小婢朝雲頗有吹篪之技,手裏拿了這篪,走到元載麵前問道:“老爺連日為軍情勞攘,婢妾見了心甚不安。
今日虜勢若何,可曾退些否?”元載道:“外麵胡兵圍得鐵桶相似,況今糧草不給,我和你無翅可飛出危城,隻怕數日以來,決難保全性命了。”說罷,放聲大哭。朝雲即忙勸住道:“老爺,不可如此亂了軍心,妾聞漢高帝與項羽交戰,用了楚歌計吹散八千子弟。如今據妾的愚見,不若向月吹篪,萬一胡人有知音的,思鄉歸去,解了重圍也未可知。”元載聽了把半天愁放下了少許,便道:“朝雲,你果然有此妙技,何不就為我試一試。”朝雲道:“妾隨老爺萬裏長征,生死相共,怎說此話?”元載道:“既如此,我和你同上城去,還是你一個去?”朝雲道:“老爺還宜坐守中軍,待妾去吹篪,管取有捷音奉報。”兩人說罷,隻待天晚行事。恰便是:
漢殿材官三十萬,恰教紅粉去和戎。
是晚,果然月朗如晝,金鉦刁鬥之聲振耳相聞。那朝雲帶了金冠,穿了繡帶,佩了寶劍,步上城樓,好一似出塞的昭君模樣。那朝雲遙望虜營,燈火照耀,笳吹互答,邊野中好不蕭條,軍卒們好不嚴整,看了無不畏懼倉惶。朝雲全不介懷,把那纖纖十指捧篪而吹,真有林鶯嚦嚦、澗溜泠泠之致,起初虜營之中酣呼暢飲,及至朝雲吹得一聲,那營中的胡兒部從莫不側耳而聽,又吹了三五聲,悠悠揚揚,淒淒切切,隻見胡兒們低頭歎息。朝雲一麵吹一麵想:“我如今可稱做賽楚歌了。”又盡力一吹,正是聲入雲霄,幽淒料峭,那些胡兒都嗚嗚咽咽,說道:“咱與列位俱有家鄉,何苦為了郎主一人撇了各人的妻小。”說罷又哭,哭罷又說,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萬,一聲呐喊,投戈而散。元載聽得城外人聲喧闐,隻道城陷,急命探子打聽。那元載又等不得,急急出了中軍帳,看取動靜,正不知是何緣故,忽見朝雲飄然而來,元載疑為神仙下降,下拜相迎。朝雲攙住元載道:“老爺何故如此,折殺賤婢了。適在城上吹篪,羌胡之眾聞音解圍,幸不辱命矣。”元載聽言如吃了個定心丸兒,方才走起,向朝雲千恩萬謝。次日,捷書飛報朝廷,隨即犒勞官軍,班師回國。後有人編成四句口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