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老員外坐在木樓屋簷下,不停地搖著芭蕉扇,眼看著最後那一抹夕陽褪去。黃昏時,三鄉四鄰那萬家燈火連日來早已沒有幾處亮了,早幾日老員外就聽外麵傳,這方圓九村十八寨的大戶人家都出門逃命去了,還說皇帝老已貼出了告示,胡人已打過了黃河……老員外尋思著,不能再耗下去了,這一房人的性命要緊。

大官人急匆匆地進了院子,一見老員外,劈頭就是一句:“爹,怕不走是不行了,這一房老小,可不能在這等死。”

“您看這路上又多了許多逃難的人,聽說是官兵從粵國殺了過來。您得拿個主意!年年幹旱,佃戶們都跑光了,租子也收不上來。您瞧,四周的人家也都走了,官府的捐又逼得那麼緊,你不走逼也會被逼死。唉,這世道,是官要民死、匪要民亡。”

“不用再想了,你去通知一屋人上路。”

為躲避戰亂,劉賽公率領一家老小三十餘口,由江西老家隨遷徙的難民大軍奔向兩湖,已徒步走了大半年了。劉賽公早就聽人說,兩湖地大物博,水足田肥;又聽洪武年間隨祖上逃荒過去找活路的人說,兩湖地方好活人;連年的兵荒馬亂,在江西老家實在是無法生存下去,為了給自家一房人領出一條活路,族人幾經商議,痛下決心,才踏上了這坎坷、曲折、艱辛、漫長的求生之路。大半年來,披星戴月,風餐露宿,跟隨著遷徙的人群前行。一路上不知看到了多少頭插草標的孩童,衣衫襤褸、一瘸一拐的婦孺,因饑餓、疾病倒下的堆堆白骨。

太陽的餘暉終於收斂了它那最後一點光亮,一頭紮下山去。江南酷暑的空氣中,仍然彌漫著那揮之不去的炎熱。晚風卷起熱浪,似乎還想把白天沒有吸幹、生長在大地上那一草一木的所有水分蒸發掉。

劉賽公坐在路旁一棵高大枝葉繁茂的千年楠木樹下,一邊抽著水煙袋,一邊耐心地等待落在後麵的老少們。盡管天熱,他還是為了保持自己在族人眼中的顏麵,身上的粗布長衫始終連襟扣都沒有解開一個。緊跟上來的大房彭氏幾次大著膽子輕言細語地勸他說,“天熱,脫去長衫會涼快些”,都被他威言訓斥。

“我乃七尺男兒,堂堂一家之長,袒胸露背,衣衫不整,成何體統?這在眾家人麵前,豈不是壞了規矩?不管怎麼說,咱府上這一房人也算得上是大戶人家,走到哪裏都要有個模樣。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不失禮數。”

彭氏進劉家幾十年了,熟知他那與生俱來,假聖人的倔強脾氣,隻好又轉彎,強裝著笑顏道:“官人,日子都過到這份田地了,聖賢也得入鄉隨俗。在這曠野上,又沒有誰叫你赤膊露胸,隻是解開長衫透透涼氣,解解暑。官人何必動此大怒,我隻不過是關愛你罷了。且在這深山野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楠樹下乘一席涼風,又有何妨,也失了官人的體麵嗎?”

劉賽公聽完大房彭氏的一席話,正欲解帶寬衣,後麵又傳來了二官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問話聲:“吾兄長,今夜能否在此歇息過夜乎?眾人已乏也,腳力不支。”

賽公聽罷,道:“怕是你想歇息了吧,我看不成。這一大家人本來就移步遲緩,一天趕不了幾步路,前後相差一矢地。又加之每房又帶有那麼多裹足婦人,老少拖累,移動不便。白天烈日炎炎,如不趁夜間涼爽多行一些路程,要趕到落腳之地,豈不還要年餘。”

“不能說兄長之慮無理,但我等實在是體乏,力不從心。今天無論吾兄長如何說,就是把天都說出一個洞來,我等也不與理論了,反正眾人都已兼程數日,這拖家帶口,也該休頓一夜,養息養息。要不然,那幾位年事已高、本已體弱多病的長者還不得死在這驛道之上,一命嗚呼嗎?”

跟在後麵的眾人前後腳舉著火把,先後都聚集在楠木樹下。少壯攙扶著自家房裏的老者,小廝們擔著沉重的行箱,婦女們踮著小腳、扭動著腰肢,背著孩童、牽著兒女,還有懷抱繈褓的嬰兒,一到跟前,便抱怨四起,孩童們更是哭喊聲不斷。最後趕上的大官人二房妾室張氏,把身上的包袱從背上解下來,遞給身邊的老媽子:“來,幫我背一會,我去迎一迎,看誰家還有落下的人沒。自‘盤古’西行至今,都掉了六七個人了,前後等了四個驛站都沒趕上,怕這會連生死都不知囉。”說完,張氏臉上在火把的照映下映現出一臉無奈的愁容。